为政篇 致诸弟·详述办理巨盗及公议粮饷事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发第九号信，至十七日接到家信第七、第八号，欣悉一切。
左光八为吾乡巨盗，能除其根株，扫其巢穴，则我境长享其利，自是莫大荫功。第湖南会匪，所在勾结，往往牵一发而全身皆动。现在刺军程公特至湖南，即是奉旨查办此事。盖恐粤西匪徒穷窜，一入湖南境内，则楚之会匪因而窃发也。左光八一起，想尚非巨伙入会者流，然我境办之，亦不可过激而生变。现闻其请正绅保举，改行为良，且可捉贼自效，此自一好机会。万一不然，亦须相机图之，不可用力太猛，易发难收也。
公议粮饷一事，果出通邑之愿，则造福无量。至于帮钱垫官之亏空，则我家万不可出力。盖亏空万六千两，须大钱三万余千，每都畿①须派千串。现在为此说者，不过数大绅士，一时豪气，为此急公好义之言。将来各处分派，仍是巧者强者少出而讨好于官之前，拙者弱者多出而不免受人之勒。穷乡殷实小户，必有怨声载道者矣。且此风一开，则下次他官来此，既引师令之借钱办公为证，又引朱令之民帮垫亏为证，或亦分派民间出钱帮他，反觉无辞以谢。若相援为例，来一官帮一官，吾邑自此无安息之日矣。
凡行公事，须深谋远虑。此事若各绅有意，吾家不必拦阻；若吾家倡议，则万万不可。且官之补缺皆有呆法②，何缺出轮何班补，虽抚藩不能稍为变动。澄弟在外多年，岂此等亦未知耶？朱公若不轮到班，则虽帮垫亏空，通邑挽留，而格于成例，亦不可行；若已轮到班，则虽不垫亏空，亦自不能不补缺。间有特为变通者，督抚专折奏请，亦不敢大建成例。季弟来书，若以朱公之实授与否，全视乎亏空之能垫与否，恐亦不尽然也。
季弟有志于道义身心之学，余阅其书，不胜欣喜。凡人无不可为圣贤，绝不系乎读书之多寡。吾弟诚有志于此，须熟读《小学》及《五种遗规》二书，此外各书，能读固佳，不读亦初无所损，可以为天地之完人，可以为父母之肖子，不必因读书而后有所加于毫末也。匪③四六古诗可以不看，即古文为吾弟所愿学者，而不看亦是无妨，但守《小学》《遗规》二书，行一句算一句，行十句算十句，贤于记诵词章之学万万矣。
季弟又言愿尽孝道，惟亲命是听，此尤足补我之缺憾。我在京十余年，定省有阙，色笑远违，寸心之疚，无刻或释。若诸弟在家能婉愉孝养，视无形，听无声，则余能尽忠，弟能尽孝，岂非一门之祥瑞哉？愿诸弟坚持此志，日日勿忘，则兄之疚可以稍释，幸甚幸甚！书不上一，余俟续具。
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八月十九日

【注释】
①畿（jī）：京城所管辖的地区。
②呆法：固定的方法。
③匪：同“非”。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寄出第九封信，到十七日接到第七封、第八封家信，高兴地知悉一切。
左光八是我们家乡的巨盗，能够斩草除根，扫荡他的巢穴，那么我们家乡便会长享太平，也是积了很大的荫功。只是湖南的会党帮匪，互相勾结，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刺军的程公，特地到湖南，就是奉了圣旨查办这件事，因为恐怕粤西的匪徒逃窜，一旦窜入湖南境内，那么湖南、湖北的会党，说不定也一同作乱。左光八这一伙，我想还不是大团伙，然而我们家乡去惩办他也不可以太过激了而使他发生变故，听说他们请了体面的绅士出面保举，弃恶从善，而且可以为朝廷效力捉贼，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万一不行，也要抓住机会智取，不可用力太猛。攻取贼巢容易，收拾残局便难了。
公议粮饷这件事，如果真的是家乡父老的要求，那么造福是不可限量的。至于出钱去垫付官府的亏空，那我们家里万万不可以出力办事，因亏空一万六千两，要大钱三万多千，京城地区每户都要摊派千串，现在提出这项建议的人，不过几个大绅士一时夸海口，出此急公好义的计议。将来各处分派的结果，仍旧是取巧的人、富有的人出得少，却在官府面前讨好；笨拙的人、弱小的人出得多，还不免受别人的勒索。穷乡僻壤的殷实小户，一定会怨声载道。并且，这种风气一开，则下次其他官员来了，便会引用这个借钱办公为例证，又引用朱县令百姓出钱垫付官府亏空为例证，也分派民间出钱帮他，那时反而没有话好拒绝人家。如果这样攀比起来，来一个官员，要帮一个官员。我们家乡从此没有安静的日子。
凡属办公事，要深谋远虑，这件事如绅士们有意办，我家不必去拦阻，如果要我家出面倡议，万万不可以。并且官员的补缺，都有固定的办法，什么地方出缺了，轮到哪个班次去补，就是抚台衙门也不能稍微变动。澄弟在外多年，难道这些事都不知道？朱公如果没有轮到班，那虽说帮他垫付了亏空，全县的人挽留，但因这种惯例的拘束，也行不通，如果已经轮到班，那虽说不垫付亏空，也自然不能不补这个缺。间或有特别变通办理的，要督抚专门写奏折请示，恐怕也不能依此成例。季弟来信，如果说朱公能否补缺，全看亏空能否补上，恐怕不是这样。
季弟有志于仁义道德、修身养性的学问，我看了信，非常高兴。凡是人都可以做圣人贤者，决不在于读书的多少，弟弟真的有此志向，要熟读《小学》及《五种遗规》两书，此外各书能读固然好，不读也没有什么损害，可以做天地间的完人，可以做父母的孝子。不会因为读书而增加丝毫。不但四六古诗可以不看，就是弟弟喜欢的古文也可以不看。只要谨守《小学》及《五种遗规》二书，实行一句算一句，实行十句算十句，比记诵辞章强万倍。
季弟又说愿意尽孝道，唯亲命是听，这尤其可以弥补我的遗憾。我在京城十多年，侍奉堂上大人有遗憾，久不在父母身边逗笑取悦娱亲，内心十分惭愧，没有一天可以放下这桩心病。如弟弟们在家，能够委婉取悦孝顺堂上大人，一点一滴，在默默地实行，那么，我能尽忠，弟弟能尽孝，那难道不是我家的祥瑞气象吗？愿弟弟们坚持这个志向，天天不忘记，那么，兄长的心病可以放下，多么幸运！不一一写了，以后再写。
国藩手草。
咸丰元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