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孟 译注 【说明】这是鲁仲连与邹阳的合传。 鲁仲连是齐国人。长于阐发奇特宏伟卓异不凡的谋略,却不肯作官任职,愿意保持高风亮节。他曾客游赵国。 邹阳,是齐国人。客游梁国,和原吴国人庄忌、淮阴人枚乘等人往来。上书自达在羊胜、公孙诡之间同为粱孝王门客。羊胜等人妒嫉邹阳,在梁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很生气,把邹阳交给下属官吏办罪,想要杀死他。邹阳在梁国客游,因为遭到诽谤被抓起来,担心死后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就从牢狱里写信给梁孝王,信中写道: 太史公说:鲁仲连的议论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义,可是我赞许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纵横快意地放浪形骸,不屈服于诸侯,评论当世,却使大权在握的公卿宰相们折服。邹阳的言词即使不够谦逊,可是他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确实有感人之处,也可以说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挠了,所以我把他附在这篇列传里。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①,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①俶傥(tì tǎng,替倘):同“倜傥”。潇洒豪迈,卓异不凡。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候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①,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②;今齐(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③。 ①客将军:他国人在本国为将军。间入:从隐蔽的小路进入。②复归帝:又取消帝号。③犹预:即犹豫。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①,会秦围赵②,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③。”平安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④,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①适:恰好。②会:适逢,正赶上。③绍介:介绍。④使事有职:奉命出使,身负职责。 鲁仲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①,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②。彼秦者,弃礼仪而上首功之国也③,权使其士④,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⑤,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①从颂(róng,绒):从容不迫。引申为胸怀博大。颂,同“容”。②以上二句意思是说,一般人不了解鲍焦耻居浊世的心意,认为他是为个人打算而死。③上:通“尚”。崇尚,尊重。首功:指战功。秦制:在战场上以斩首级多少,论功进爵。权:欺诈权术。⑤即:如果,假如。肆然:纵恣、放肆,无所忌惮的样子。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仲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①?”鲁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①恶:怎么。②居岁余:过了一年多。③天崩地坼(chè,澈):天崩地裂。以喻帝王之死。坼:裂开。④下席:离开宫室居丧守礼,睡在草席上。⑤东藩:东方属国。⑥斮(zhuó,酌):斩,杀。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①?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②。”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③,献之于纣,纣以为恶④,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⑤。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⑦。’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⑧,纳管龠⑨,摄衽抱机⑩,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龠,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邯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13),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14)、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粱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①宁:难道,岂。②烹醢(hǎi,海):古代严酷刑罚。烹,下锅煮。醢,剁成肉酱。③子:女儿。好:姣美。④恶:丑陋。⑤脯:做成肉干。⑥库:原指储藏兵甲战车的屋舍。此指牢狱。⑦太牢:牛羊猪各一头为一太牢。十太牢是款待诸侯之礼。⑧辟舍:迁出正宫。辟,同“避”躲开。⑨纳管龠:交出钥匙。纳:交出。⑩摄衽:撩起衣襟。抱机:安排几桌。机,通“几”。€不果纳:不让进入。倍:通“背”。背向。(13)赙襚:送给丧家的货财衣被。其中“赙”指货财,“襚”指衣被。(14)三晋:由晋分化立国的韩、赵、魏三国。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①。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①却:退却,撤离。②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③商贾(gǔ,古)之事:生意人的行为。商,往来贩运。贾,坐地经营。 其后二十余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①却:避,回避。②信(shēn,申):通“伸”,伸展。③称:称述。④再计:犹豫不能决断。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①,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②、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③。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往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④,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⑤,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①衡秦:与秦“连衡”。衡,通“横”。指六国东西联合共同奉事秦国。②规:谋求,贪求。③僇:侮辱。④矫国更俗:矫正国事,改变弊俗。⑤亡:通“无”。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①,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②,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③,身死而不反于齐④,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⑤,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⑥,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⑦。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⑧,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⑨,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⑩。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词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①钩:指衣带钩。②桎梏:脚镣手铐。指管仲被囚。③乡:同“向”。从前,过去。④反:同“返”。返回。⑤臧获:奴婢的贱称。⑥缧绁: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⑦烛:照,照耀。⑧北:打了败仗往回跑。⑨还(xuān,旋)踵:旋转脚根。极言时间短促。还:旋转。⑩禽:同“擒”。捕捉。€枝:拟,逼近。名与天壤相:名声和天地一道死。意思是永垂不朽。天壤,天地。,通“毙”,死亡。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①,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②。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③。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①隙:隔阂、裂痕。②屠:大规模地残酷屠杀。田单屠城人多疑之。《战国策·齐策》谓燕将得书后罢兵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③诎:屈服。 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①。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②,乃从狱中上书曰: ①恶:谗言诽谤。②累:这里指负莫须有的过失、罪名。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①,太子畏之②;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③,太白蚀昴④,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⑤,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⑥,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①白虹贯日:白色光带穿日而过。白虹,兵象。日,为君。古人附会预示君王遇害的天象异兆。按卷八十六《刺客列传》、《战国策·燕策》载荆轲刺秦王事,均未述及“白虹贯日”的天象问题,倒是《战国策·魏策四》载唐且为安陵君使臣,唐且对秦王谈到士之怒时说过这样的话:“夫专诸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其实,这就是使者说士之辞,于史无征也。 ②畏之:荆轲将入秦,为等一朋友同行,延误了时间,燕太子以为他害怕了。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③《集解》引苏林语云:“白起为秦伐赵,破长平君,欲遂灭赵,遣卫先生说昭益兵粮,乃为应侯所害,事不成。其精诚上达于天,故太白为之蚀昴。”《索隐》引服虔语略同,谓卫先生为秦人,被穰侯所害。④太白蚀昴:指赵国将有兵灾的征兆。太白,金星的别名,古人认为是天之将军,主战争。昴,星宿名。它的分野在赵地。⑤精:精诚,真诚。⑥吏讯:刑吏审讯。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①;李斯竭忠,胡亥极刑②。是以箕子详狂③,接舆辟世④,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⑤,子胥鸱夷⑥,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①楚国人卞和得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献给楚王。玉工鉴定说是石头,卞和被砍掉右脚。后又献给文王,玉工仍认为是石头,又被砍掉左脚。至楚成王,命玉工剖璞,得宝玉,叫和氏璧。见《韩非子·和氏》。刖,砍去脚的酷刑。②李斯竭忠而刑。见卷八十七《李斯列传》③殷纣王yín乱(版 权所有 e w eny an. co m 易 文言 网),比干强谏。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佯狂为奴。见卷三《殷本纪》。详狂,装疯卖傻,假装疯魔。详通“佯”。④据《论语·微子》篇载,接舆是楚国的一位狂人,一次,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过孔子的车子,歌中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通过他的歌辞,可以想见,他当是一位不满意当时社会现实的隐士。曹之升《四书摭余说》云,“《论语》所记隐士皆以其事名之,门者谓之‘晨门’,杖者谓之‘丈人’,津者谓之‘沮’、‘溺’,接孔子之舆者谓之‘接舆’,非名亦非字也。”曹说可味。又《庄子·逍遥游》等篇亦及接舆其人其事。辟,通“避”。⑤见注③。⑥吴国大臣伍子胥由于太宰嚭的谗害,被吴王夫差赐死,死后“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鸱夷,皮袋子。 谚曰:“有白头如新①,倾盖如故②。”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之事③;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④。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⑤;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⑥。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⑦;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⑨,岂移于浮辞哉! ①白头如新:相处到老,如同初识。意思是彼此并不了解。②倾盖如故:路途相遇倾斜车篷,靠近交谈。盖,车篷。③曾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逃跑归燕,“归而求为报秦者”,以“国小,力不能”。不久,秦将樊於期以获罪秦王,也逃到燕国,燕太子接纳了他。荆轲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行前请樊於期之头以取信秦王,樊於期“偏袒搤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今乃闻教!’遂自刭”。“借荆轲首”,指樊於期“借”给荆轲“首”。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④《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王奢,齐人也,七至魏。其后齐伐魏,奢登城谓齐将曰:‘今君之来,不过以奢之故也。夫义不苟生以为魏累。’遂自刭也。”⑤苏秦游说六国,曾佩六国相印,但他无论对哪一国家都不讲信用。后来合纵之约瓦解,“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时值燕文侯去世,燕易王新立,齐乘机“伐燕,取十城”。燕王讥苏秦以其来燕故,苏秦大惭,答应为燕取回十城。这件事,他总算说到做到了。过后有人谮毁苏秦,苏秦为了表白对燕王的忠贞和自己的高风亮节,讲到一个“信如尾生”的故事。尾生与一女子“期于梁(按即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见卷六十九《苏秦列传》,《战国策·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庄子·盗跖》亦略及之。这里谓“为燕尾生”,就是说苏秦做了一次燕国的尾生,即做了一次对燕国讲信用的人。⑥《集解》引张晏曰:“白圭为中山将,亡六城,君欲杀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还拔中山。”《索隐》谓“事见《战国策》及《吕氏春秋》。按白圭又作“白珪”。《战国策》凡三及之,却均不及此事。《吕氏春秋》亦及之,但也不及此事。倒是《新序》谓白珪战,亡六城,中山人恶于魏文侯,魏文侯投以夜光之璧。《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载货殖家白圭,当魏文侯时,不知是否即此传此处所及之白圭。⑦食:给吃。:骏马,良马。《集解》引《汉书音义》云,“生七日而超其母。敬重苏秦,虽有谗谤,而更膳以珍奇之味。”按卷六十九《苏秦列传》,燕王“益厚遇之”。⑧已见注⑥。⑨坼(chè,撤):分裂,裂开。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①;范睢摺肋折齿于魏。卒为应候②。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③,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④,徐衍负石入海⑤。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⑥,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⑦;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⑧。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⑨,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⑩,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⒀,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⒁。此二国,岂拘于俗⒂,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⒃?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⒄。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①司马喜事,《索隐》谓见《战国策》及《吕氏春秋》。按《战国策·中山策》有《司马熹三相中山》事,未及在宋髌脚事。《吕氏春秋》亦不及此事。髌,去掉髌骨的酷刑。②卷七十九《范睢蔡译列传》载,范睢随魏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说范睢能言善辩,赐金十斤及牛酒。须贾疑范睢得齐王赏赠是因为他把魏国的秘密告诉了齐王,回国后便“使舍人笞击睢”以致“折肋摺齿”。他设法逃离魏府,更名改姓躲藏起来。后经人说项到了秦国,终于做了秦相,被封为应侯。其人其事又见《战国策·秦策》。摺(lā,拉)胁:折断肋骨。③捐:抛弃,放弃。④关于申徒狄“自沉于河”的事,见于多种古代典籍,但他为什么要“自沉于河”其解释也就缘文而异了。如《庄子·外物篇》商汤想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怒之”隐士纪他听到这件事以后怕商汤把天下传给自己,就率领弟子们躲到了窾首之滨;诸侯们听说以后怕他“自沉于水”,就经常去吊慰他:“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成玄英疏云:“狄闻斯事,慕其高名,遂赴长河,自溺而死”。《荀子·不苟篇》说:“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其为贵。故不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王先谦注云:“申徒狄恨道不行,发愤而负石自沉于河,又《淮南子·说山训》说:“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而溺者不可抗也。”高诱注云:“申徒狄,殷末人,不忍见纣乱,故自沉于渊,抗商也。”而司马贞在解释此传此事时则说:“申屠狄谏而不用,负石自投河。”⑤徐衍以恶乱世,负石投海而死。《文选·邹阳于狱上书自明书》李善注引《汉书音义》云:“徐衍,周人末人也。”⑥比周:结党营私。⑦百里奚事已见卷五《秦本纪》,参见本书卷六十八《商君列传》“商君相秦十年”段注。⑧宁戚是春秋时卫国人。他想取得齐桓公的赏识和信任,又“穷困无以自进”,于是借经商至齐,傍晚“宿于郭门之外”,“饭牛居车下”,恰值桓公从郊外迎客归来,宁戚“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以为“非常人也”,举之为上卿。见《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又见《晏子春秋》内篇《问》下四。饭牛,喂牛。⑨胶漆:胶和漆。比喻情投意洽,亲密无间。⑩季孙氏是鲁国的执政大夫,富于周公又多有僭越,孔子时对他十分不满。但孔子离开鲁国是以鲁君听信了季孙氏的谗毁,却不见于载述。€子罕诚有其人,但谓“宋信子罕计而囚墨翟”事,迄无确考。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众口一词,金石也会熔化;毁谤积的多了,即使亲骨肉的关系也会疏远。⒀由余是秦穆公时的人,其先人由晋逃亡于戎,故由余能晋语。戎王听说秦穆公贤,就派由余到秦国观礼。后由余降秦。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秦用由余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见卷五《秦本纪》。这里说“秦用由余而霸中国”,盖夸张之辞。⒁齐用越人蒙而使齐威王、齐宣王强盛起来,于史无考。《索隐》引张晏语“子臧,越人”句后说,“或蒙之字也”。⒂拘:拘泥。⒃阿偏:不公正。阿,偏袒。⒄朱:指丹朱,尧之子。尧知其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象:虞舜的异母弟,曾与其父多次谋害舜,而舜事父爱弟“弥谨”。朱、象之事见卷一《五帝本纪》。管、蔡:指周武王的弟弟管叔和蔡叔。武王去世以后,成王即位,以年少,由周公摄政,管、蔡等疑周公,发动叛乱。见卷四《周本纪》。 是以圣王寤①,捐子之之心②,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③;封比干之后④,修孕妇之墓⑤,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⑥。夫晋文公亲其仇⑦,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⑧。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词借也。 ①寤:通“悟”。醒悟。②捐子之之心:燕相子之是一位阴谋家、权术家,他通过故交,为齐使于燕的苏代取得燕王哙的极大信任,通过鹿毛寿,使燕王让国于他,而他就“南面行王事,国事皆决于他,“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见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战国策·燕策一·燕王哙既立》。捐,抛弃,放弃。③田常即田成子,也是一位阴谋家、权术家。齐简公立,他和监止“俱为左右相”。他“心害监止”,而“监止幸于简公,权弗能去”,于是故技重演,采取他父亲田釐子乞“行阴德于民”的老办法,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借以赢得人心。后来他杀死简公,立简公弟骜为君,是为平公。平公即位,他为相,他担心诸侯的诛伐,于是“尽归鲁、卫侵地,西约晋、韩、魏、赵氏,南通吴、越之使,修功行赏,亲于百姓”,从而稳定了齐国的局势。后齐国之政皆归于田常。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说,同“悦”。④封比干之后:封赏比干的子孙。按周武王诛纣灭殷以后,为被纣剖心而死的比干封墓。此事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均载及,但未及封比干之后事,其他先秦典籍亦不及。⑤修孕妇之墓:指为被纣惨害的孕妇修墓。按纣慌淫暴虐,竟到“刳(kū,哭)剔孕妇,以观其胎。见《尚书·泰誓》。但周灭殷商以后被刳剔”(即割剥)的孕妇修墓,则于史无考。⑥厌:满足。也写作“餍”。⑦晋文公亲其仇:指晋文公宽恕仇人勃鞮(又作履鞮,亦即寺人披)。晋文公名重耳,当公子时,他的父亲晋献公和宠姬骊之谮,派宦者勃鞮去杀据守蒲城的重耳,重耳跳墙逃跑,被勃鞮追上砍去一只袖子。晋献公死后,重耳的兄弟光立为君,是为晋惠公。惠公畏惧重耳,也让勃鞮去杀重耳。后来重耳立为晋君,是为晋文公。文公初立,原晋怀公的大臣吕省等人“谋烧公宫,杀文公,文公不知”。勃鞮知其谋,欲以告文公”,在文公宽恕他们以前的追杀、谋杀之罪以后,他才把这场阴谋揭发出来。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参见《左传》僖公四年、五年、二十四年。⑧齐桓公用其仇指他重用管仲的事。齐襄公时,以“杀诛数不当,淫于妇人,数欺大臣,群弟恐祸及”,纷纷出逃,公子纠奔鲁,管仲等傅之;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奔莒,鲍叔傅之。后襄公被无知杀死而无知又被雍林人袭杀。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几乎同时动身回国争立,管仲堵截由莒返齐的道路,射中小白带钩。小白装死以误管仲,故得先入齐国而立,是为齐桓公。齐桓公本来想杀掉管仲,以鲍叔力荐管仲之能,这才把管仲从鲁国召回,“厚礼以为大夫”,委以国政。后来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终于称霸诸侯,一匡天下。详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参见卷六十二《管晏列传》。匡,正。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绝天下,而卒车裂之①;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②。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③,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④。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⑤,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⑥,施德厚,终与之穷达⑦,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⑧;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⑨,要离之烧妻子⑩,岂足道哉! ①此三句所及具体史实,见卷五《秦本纪》、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车裂,古代残酷死刑。把头和四肢分系在五辆车子上,车行肢体撕裂。俗称五马分尸。②此四句所及具体史实,见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③孙叔敖原为楚国处士,后仕于楚王时“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已之罪也。”详见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传》。④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人,居于于陵。《集解》引《高士传》云:“楚于陵子伸,楚王欲以为相,而不许,为人灌园。”关于他的事迹除见于《集解》所引皇甫谧《高士传》,还散见于《孟子·滕文公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外储篇·说右》、《战国策·齐策四·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淮南子·氾论训》等。其中《战国策》说他“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素交诸侯。”《孟子》较详细地及于他的一些生活细节,余则多是只言片语。⑤慠:同“傲”,倨傲。⑥堕:输。⑦穷达: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穷达”。穷,指逆境;达,指顺境。⑧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给予恩惠,连夏桀的狗向尧狂吠,盗跖之徒也可以刺杀许由。按桀是夏朝的最后一个帝王,十分暴虐;尧是传说中上古时代一位十分贤德的部落酋长;盗跖是春秋末期奴隶起义的领袖,一向被诬为“盗”;许由则是与尧并时而年辈较晚的一位隐士型贤者,尧想把天下禅让他,他以为这是对他人格的玷污,于是赶紧跑到水边去洗耳朵(见《庄子·逍遥游》。卷六十一《伯夷列传》亦略及其事)。这里把并不共时的正反两个方面的人放在一起,组成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语句,是旨在强调和突出对所任用的人施以恩惠的巨大作用。⑨荆轲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未果而被诛灭七族的事,于史无考。湛(chén,沉),通“沉”。这里是灭的意思。七族,《索隐》引张晏云“上至曾祖,下至曾孙”。泛指亲族。⑩春秋时吴公子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吴王阖闾又想杀王子庆忌,“而莫之能杀”。要离自谓能之。让吴王加罪于他,并执其妻子“焚之而扬其灰”,以取得王子庆忌的信任。要离往见庆忌于卫,伪与王子庆忌共谋“往夺之国。”在返吴渡江时,要离“拔剑以刺王子庆忌”,庆忌“捽之,投之于江。浮则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庆忌以为“天下国士”,放他归吴。要离归吴,亦“伏剑而死”。见《吕氏春秋·仲冬纪·忠廉》。后来东汉赵晔所撰《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亦载其事,略有不同,有行前让吴王阖闾断其右手云。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①,以投人于道路②,人无不按剑相眄者③。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④,轮囷离诡⑤,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⑥。故无因至前,虽出随候之珠⑦,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⑧,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⑨,怀龙逢、比干之意⑩,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跟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明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①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传说中夜里发光的珠玉。②:昏暗。又写作“暗”。③眄(miàn,面):斜着眼看。④蟠:盘曲地伏着。根柢:树根。⑤轮囷:屈曲的样子。离诡:离奇。⑥容:雕刻,容饰。⑦随候之珠:传说随候救一大蛇,蛇衔宝珠献给他。又叫隋珠。即上文之明月珠。见《淮南子·览冥》注。⑧布衣:平民百姓的代称。⑨伊:指伊尹。管:指管仲。⑩龙逢:即关龙逢,他以直谏夏桀而被杀。其事迹见《庄子·人间世》、《荀子·解蔽》、《吕氏春秋·必已》等。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①,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之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②;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③。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④,驰域外之议⑤,独观于昭旷之道也⑥。 ①独化于陶钧之上:比喻帝王独自运用治国之道,教化天下。化,教化。陶,古代制作陶器所用的圆轮。②窃发:乘人不备偷偷取出。③乌集:是说如同乌鸟集散,事出偶合。④挛拘:牵系,束缚。⑤域外:境外。⑥昭旷:宽宏,豁达。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①,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②,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③。 ①帷裳:车旁的布幔。借指姬妾近侍。②皂:马槽。③鲍焦是古代的一位廉士,他躬耕而食,自凿井而饮,非妻子所织不服。子贡讥笑他,于是抱木而死。见《庄子·盗跖》、《韩诗外传》等。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①,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②,摄于危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③,则士伏死堀穴岩(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④! ①砥厉:砂石,磨石。磨厉。细者为砥;粗者为厉。行:品行,操守。②寥廓之士:抱负远大的人。③故:有意的。回面:邪恶的面目。④阙:宫阙。借指朝廷。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指意虽不合大义①,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②,荡然肆志③,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④。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⑤,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⑥,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①指意:旨意。指,同“旨”。意思,意图。②多:称许,赞扬。③荡然:放浪不羁。肆志:纵情,快意。④折:使折服。⑤比物连类: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⑥桡:通“挠”。弯曲,屈服。 |
【在线留言】 【返回前页】 【返回顶部】 【关闭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