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有美堂记①

【原文】
嘉祐二年②，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③。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④。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⑤，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⑥，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⑧。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⑨，物盛人众，为一都会⑩，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泊，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矣。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注释】
①有美堂：现在位于浙江杭县吴山最高处。
②嘉祐：宋仁宗的年号。
③出守：外出担任。
④宠之以诗：宋仁宗用诗来赏赐给梅挚。
⑤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市。
⑥物外：外界。
⑦僻陋：偏僻，简陋。
⑧乐：喜欢。
⑨交：聚集。
⑩都会：聚集在一起。
钱塘：今浙江杭县治。
二邦：指南唐与吴越。
过：经过。览：看见。
踌躇：犹豫不前的样子。
映带：映照连成一片的样子。
闽商海贾：泛指福建一带的商人。
杳霭：云气繁盛的样子。
榭：亭台上的屋子。

【译文】
宋仁宗嘉祐二年，龙图阁的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清慎先生将要去钱塘上任。在他将要出行的时候，仁宗写了一首诗赠送他表示对他的宠信，这时才开始建造有美堂。大概是撷取了皇帝赐诗的首联中的两个字命名的。认为这是杭州人的荣幸。梅先生对“有美堂”情有独钟，虽然他现在已经离开了钱塘，但是还是对“有美堂”念念不忘，今年从金陵专门派人到达京城，让我为有美堂写一篇序文。他大约不知疲倦地向我请求了六七次，我于是就写了如下的序：
天底下山水的秀美和人们从山水中得到的快乐是不可以兼得的。只有亲自到偏僻的地方和寂寞没有名声的村庄里去，才能看到登高俯瞰山水的秀美。要想一览人物秀美、物产丰富的美景，有的富人富到富比城池，这样的地方只靠我们的双脚是走不到的，只有到车水马龙的路口、商贾云集的码头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致。前一种能让我们流连于风景而达到忘我，而后一种情况能让我们沉浸在物质的富有中迷失自我。这两者的追求是不一样的，人们能够得到的快乐也是不同的，可是这两种情况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现在我们所说的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的广阔，三峡的险要，被人们号称为东南部最秀丽的风景，可是它们都位于小的县城、小的州治、偏僻没有任何名声的乡下。这些风景是专门为隐士、放逐之人准备的。要是非要在交通方便、物产丰富、人口众多的集市中找到山水秀美的地方，而且是给有钱人准备的，那么这样的地方看来只有金陵、钱塘这两个城市了。这两个城市没有遭受战乱，因此保存得很好。宋朝皇帝受于天命，实现了全国统一，由于金陵归附的时间很晚，现在江山虽然实现了统一，但旧的城墙庙宇遭受破坏被荒草埋没的也不在少数，到过金陵看到这样的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为看到的这些景象而感到凄凉，踌躇不前的。这么说，中国自五代以来闻名于海内的就只有钱塘了。探究原因是因为当地前朝的地方官能够认清形势，归顺大宋，免于战争。现在这个地方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安定，能够享受快乐。在这个地方的百姓都精于工艺，城市建筑非常漂亮，这样的房屋多达十万多座，整个城市掩映在西湖和山林之中，让人喜欢。在大江的码头上云集有福建来的许多商船，这些商船忙忙碌碌地穿梭于钱塘和浩瀚的大海之间。到这个地方来的人，不是朝廷的公卿大臣就是皇上的侍从，还有来自各地的喜欢旅游的人。大家纷纷寻找好的地方，在这里筑起了亭台和水榭。朋友们在聚会的同时还能游览风景，享受山水的快乐。在钱塘的其他地方所看到的风景是不全面的，但是在有美堂上所看到的风景却不一般，如果登高望远，那么山水之美和人居物产之盛都会尽收眼底，可以说一眼就能饱览全部胜景！人们说钱塘这个地方收藏了天下的美景，而这个堂又把钱塘之美全部收下了，这就是为什么梅清慎先生非常喜欢这个“有美堂”而且很难忘怀的原因啊！
梅清慎先生，非常喜欢学习，我们只要看他的爱好，就足以知道他的人品是什么样子了。
嘉祐四年八月丁亥日，庐陵人欧阳修所撰写。

【评析】
有美堂旧址在杭州吴山东麓的山巅上，现在位于吴山茗香楼处。嘉祐二年（1057），梅清慎出任杭州的知县，宋仁宗亲自为他作诗、饯行，诗中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这句。梅清慎到达杭州，在吴山顶上建了有美堂。在这座堂的楼上，面向东南，浩瀚的钱塘江就在眼前，还可以看见穿行的舟楫；面向西北，杭州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梅清慎随后又被调任金陵，但是他仍不忘有美堂，多次上书请求让欧阳修为此楼撰文，以表达所受的恩宠。欧阳修答应了梅清慎的请求，为其作了《有美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