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宋清传
【原文】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①；居善药②。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③。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④。疾病疡者，亦皆乐就清求药，冀速已⑤。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⑥。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⑦，辄焚券，终不复言。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⑧。”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⑨。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⑩？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穷困废辱得不死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注释】
①西部：唐朝时的长安商业区分东部的市场和西部的市场，这里指的是西部的市场。药市人：在市场上卖药的商人。
②居：囤积、储藏。
③优主之：给他们优惠。主：名词活用为动词，是主持、对待的意思。
④雠（chóu）：销售、售出的意思。咸：都。
⑤疾病：指的是头疮，这里是疮肿产生的疼痛。疡：烂掉的意思。冀速已：希望能够早日康复。已：消除伤痛、康复。
⑥券：债券、借据。诣取直：前去讨取药钱。
⑦度：推断、认为、估计。报：偿还。
⑧异：不同于常人的意思。蚩妄人：痴傻蠢笨的人。
⑨博：多。馈遗：馈赠、赠送的意思。相属：一个接着一个的样子。
⑩小市人：没有道德、利欲熏心的庸俗商人。
怫然：变色愤怒的样子。
翦翦：心中容不下事情、狭隘的样子。
斥弃沉废：指被罢官贬斥的官吏。落然者：流落、破落的人。
柄用：受到重用，掌管大权。
炎而附：趋炎附势地巴结上层官员。寒而弃：背叛离弃穷因潦倒的亲朋。鲜：很少的意思。
市道交：势力上的交往，以有利可图为标准。
庶几：差不多、几乎接近。
居市：在街市上开店。庠塾：指的是古代的学校。
【译文】
宋清是在长安西部药市的商人，储藏了许多好的药材。有从山地、湖河等地来的药农，一定要把药送到宋清的药店让他去卖，宋清对他们是很优厚的。长安的医生用宋清那里的良药来制成自己的药方，很容易就能卖得出去，所以他们都称赞宋清。有生各种疮病的人，也都爱去宋清开的药店买药，希望能够迅速康复。宋清总是很热情地接待客人，尽管有的人没有带钱，宋清也会把良药先赊给他们，欠钱债券就在家里积攒了很多，上门索取药钱的事情他从来不做。有些素不相识的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打欠条买药，宋清也同样把药卖给他。每到年末的时候，估计账是没法还上了，他就把债券全部烧光，再也不说这些事情。其他的商人都觉得宋清的这种举动很是令人费解，就嘲讽他：“宋清是个蠢人。”同时也有人认为：“宋清大概是那种有高尚道德的人吧！”宋清听过了这些议论，说：“我经商赚钱养活妻子和儿女，道德高尚还谈不上；但要说我是蠢人，也是不对的。”
宋清从事卖药的生意四十年，焚烧的债券有一百多人的，其中有后来做大官的，有管辖州郡的，享受着丰厚的俸禄待遇，他们派的为宋清送礼物的人，一个接一个快把门槛都踏破了。尽管有些人当时没有足够的钱去偿还药费，甚至赊欠至死的也有上千人，但是这些都没有阻碍宋清最终成为一个富翁。宋清获得的利益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正是因为他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因此才有巨大的收益。怎么能像那些眼光短浅的小商人呢？只要有一次没有拿到药钱，立即就会勃然大怒，甚至会破口大骂与人为敌。这些小的商人唯利是图，心胸不也太狭隘了吗？在他们的身上，我才真正看到了愚人傻瓜的样子。宋清凭借着诚实守信最终得到了巨大的利益，从不胡乱做事，始终如一地坚守着自己的经商之道，最终得以致富。需要购买药的人越多，他满足别人需求的面也就越广。遇到遭到贬谪的官员，他也同样地以诚相待；遇到生活极其贫困的，宋清也同样地热情接待，及时地给予良药。受到他恩惠的人，来日只要重新获得重用，带给宋清的报答就会是十分丰厚的。宋清有长远的赚钱眼光，和上面讲的都是一样的。
现在这些和人交往的人们，趋附有权有势的贵人，抛弃穷困潦倒的亲朋，能够像宋清这样与人交往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世俗的人们只讲“市侩手段之下的交往”。哎！宋清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今天的人们与人交往都要求回报，有像宋清这样具有长远目标的吗？假如有人能够像宋清一样，那么天下穷困潦倒的人能够免于死亡的就会很多了。那些“市侩手段之下的交往”能够减少吗？有人这样说：“宋清不是市侩一类的人。”我这样说道：“宋清作为商人却不去运用那些市侩的手段，而那些居庙堂之高或者官衙和学校，并且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而争先恐后地去使用那些市侩的手段，真是让人感到可悲可叹啊！如此说来，宋清并不只是有别于一般的商人了。”
【评析】
本文用简练的语言，将宋清的形象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在记叙事件的同时，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深沉的抒情色彩及人生感慨蕴涵其中，文章在最后一段的议论中，渗透了作者对炎凉世态的剖析，让读者能够体会到没有虚妄一字的写作功力，同时能启发人们深层的思考。文章的中心在这里得到了升华，同时还有一定的现实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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