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或出处:韩愈

韩愈 祭十二郎文

【原文】
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①,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②,及长,不省所怙③,惟兄嫂是依④。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⑤。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⑥,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⑦,止一岁,请归取其孥⑧;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⑨,使取汝者始行,吾义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⑩。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没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相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耶?其梦耶?其传之非其真耶?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余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平?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唯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忧?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
①衔哀:含着哀痛。致诚:表达心意。
②孤:幼年死去父亲(韩愈的父亲韩仲卿去世时,韩愈只有三岁)。
③不省所怙:不晓得依靠谁。
④兄嫂:韩会和郑氏,就是十二郎的嗣父母。
⑤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从韩愈的父亲一辈算起,孙子一辈只剩下十二郎,儿子一辈只剩下韩愈自己。
⑥汝时尤小:你当时很小。
⑦省:探望。
⑧孥:家属。
⑨佐戎:辅助军事工作。
⑩致汝:招你来。
孰谓:谁料得到。遽去吾:骤然离开我。
终当久相与处:到底要长久住在一起的。
斗斛(hú):形容数量不多。禄:古代官吏的薪俸。
辍:中途离开。就:就任官位。
其:还是,表示选择问。下面两个“其”字相同。信然:确实如此。耶:呢。
纯明:纯正贤明。克:能够。蒙其泽:承受其父的福泽。
宜业其家:该能继承家业。
几何:多久。从汝而死:跟着你去死。
汝之子:十二郎的儿子韩湘。始:刚。

【译文】
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叔父我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忍痛含悲向你倾诉衷肠,派建中远道送来时鲜食物的供品,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
唉!我从小成为孤儿,等到长大,早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中年死于南方任所,我和你还小,跟随嫂嫂回到故乡河阳安葬我的哥哥。后来又和你一块儿到江南谋生。你我二人,孤苦零丁,没有分离过一天。我上边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亡。作为祖先的后代,在孙子辈中只有你一个人,在儿子辈中只有我一个,两代都是一个人,形影如此孤单!嫂嫂曾抚摸着你对我说:“韩家两代,只有你们两个了。”你当时还很小,当然不会记得。我当时虽能记得,可也不懂得她所说的悲哀啊!
我十九岁时,才到京城。此后第四年,回去看望了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扫墓,遇着你送嫂嫂的灵枢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助董丞相,你来看望我,只住了一年,要回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去汴州,你没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协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走,我又离职,结果你又没来成。我考虑你随我去东边,东边也是客居,不可能长久住下去。考虑作长远打算,还不如回西边,打算安好家后接你来。唉!谁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我而死去呢?我和你都还年轻,认为虽暂时分别,终归要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我离开你而去京城谋生,以便求得微薄的俸禄。假如确实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即使是让我当高官领厚禄,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就职!
去年,孟东野去的时候,我写了信带给你,信中说:“我不到四十岁,却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父辈与兄长,都是身强体壮而过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还能活多久呢?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你又不肯到我这里来,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去,你就要长怀无穷的悲哀了。”谁能想到今日却是年少的死了而年长的活着,强壮的夭亡而病弱的生存着。唉!这是现实呢?还是梦呢?还是消息不真实呢?如果这是真的,我哥哥有高尚的德行,而他的儿子怎么会短命呢?你纯真聪明,却不能承受他的德福吗?年轻的、强壮的早逝,年长的、衰弱的却存全吗?不能认为这是真的。是做梦,是消息不真实,那么东野的信,耿兰的丧报,为何在我身边呢?唉!可能是真实的了!我哥哥有高尚的德行而他儿子短命了,你有纯真聪明的品质应继承他的家业的,如今却不能蒙受他的德福了!所以说天命确实难以估测,而神意确实难以明白啊!所说的常理不能断定,而寿命也不能知晓啊!虽是这样,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脱落了,毛发血脉一天天枯衰,神志精神一天天减少,还能有几天不跟着你死去呢!死后若有知觉,那么现在的分离又能有几天呢!若无知觉,悲痛也就不会有多久,而没有悲痛的时间就没有穷期了。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小孩子,还能希望他长大成人吗?唉!伤心啊!唉!伤心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犯病,而且很厉害。”我认为这种病是江南人常常有的,没有把它当做可忧虑的事,唉!难道你竟是因此病而丧了你的命吗?还是有别的病使你得到这样的遭遇呢?你的来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的丧报没有月日。可能是东野派去的人不知道向家中的人问明日期。至于耿兰的丧报,是不懂得应该说清死期。东野写信的时候,大概才问使者,使者就胡乱说了一个你死的日期来应付罢了。是这样?还是不是这样?现在我派建中去祭你,吊慰你的遗孤和你的乳母。他们有吃的,可以守灵到丧期结束,就等到丧期满再将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灵到丧期满,就马上接他们来。其余的奴婢,都叫为你守丧。我如果有力量能为你迁葬,最终要把你安葬在祖坟地。然后,根据奴婢们的意愿,随他们是去还是留。
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活着我不能照管你和你共同居住,死时我又不能抚你遗体而倾诉衷肠,以泄心中悲哀,入殓时不能凭吊你的灵柩,安葬时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有负于神灵,而使你夭亡,我不孝不慈,不能与你互相照顾着生活,伴守以待终。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的身影不同我的形体相依随,死了以后你的魂灵又不与我的梦境相接触,我自己造成了这情况,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那苍茫老天,悲痛哪有尽头!从今以后,我对人世再没有什么留恋了!还是回家,在伊水、颍水之畔买几顷地,以度余年。教养我的儿子与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长。教养我的女儿与你的女儿,等待她们出嫁,就这样了。
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情思不能终结,你知道吗?还是不知道呢?唉!伤心啊!请享用这些供品吧!

【评析】
十二郎名老成,是韩愈次兄的次子,过继给他的长兄,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小时丧父,由长兄嫂抚养,与十二郎因年龄差不多,感情十分亲密。这篇祭文回忆了小时与十二郎共同成长的往事,融入了真挚的感情,非常感人,被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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