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辞典 贺铸

青 玉 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①。锦瑟华年谁与度②？月桥花院，琐窗朱户③，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④，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⑤，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注释】
①“凌波”二句：写与美人离别。凌波，形容女子步履轻盈。横塘，地名，在苏州城外。芳尘，美人经过的尘埃，借指美人。②锦瑟华年：指青春年华。③琐窗：雕花的窗子。④蘅皋：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⑤一川：满地。

【词意】
你那轻盈的步履不肯来到横塘，我依旧伫立凝望，目送你带走了芬芳。不知你与谁相伴，共度这锦瑟般美好的时光。在那修着偃月繁花锦簇的院子里，朱红色的小门映着花格的琐窗。可这只能是我的想象，只有春风才能知道你生活的地方。
满天碧云轻轻飘扬，长满杜蘅的小洲已暮色苍茫。佳人一去不复返，我用彩笔写下这伤心的诗行。如果要问我的伤心多深多长，就像这烟雨笼罩的满地青草，就像这满城随风飘转的柳絮沸沸扬扬，就像梅子黄时的雨水，无边无际，迷迷茫茫。

【赏析】
这是一首构思新巧、颇具浪漫色彩的小词，是贺铸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词表面上看好似抒写相思之情，实际则是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闲愁”。上阕写情之间阻；下阕写愁之纷乱。结尾连用三个比喻表现“闲愁”，十分精彩生动。周紫芝《竹坡诗话》载：“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可见他在修辞上是很有特色的。

浣 溪 沙
贺铸
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馀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镇①。物情惟有醉中真。

【注释】
①镇（ｚｈèｎ）：生气，同“嗔”。

【词意】
我不相信春天会讨厌老年人，老年人还要送走几个残春？尽情地惜春行乐吧，且不要嫌沉溺行乐太多太频。
美丽的笑容，艳情的歌曲，都特别符合我的情味。我爱花爱酒简直要爱得发狂，也不怕你嗔怪责备。因为物性人情，只有在大醉中才最纯真可贵。

【赏析】
贺铸为人豪放直率，不惮权贵。《宋史》本传载：“喜论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因此终生不得志，晚年则退居吴下，闲居而终。本词当是其晚年所作，小词的立意十分明确，它直抒人生易老的感慨，希望在有生之年及时行乐。词中所说的“芳春”，并非实指春天，而是指人的短短几十年而言。全词一扫旖旎之态，全然是一片豪放不羁之言。曹操曾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与贺铸这首小词相比，曹诗凝重沉郁，贺词则嬉笑人生，读起来感觉更俏皮一些。

石 州 慢
贺铸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倚马何人先折①？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消尽龙荒雪②。犹记出关来，恰如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③，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④。憔悴一天涯⑤，两厌厌风月⑥。

【注释】
①倚马：整装待发之意。②平沙消尽龙荒雪：平沙，指初春还未生草的沙地。龙荒，塞外的通称，亦称龙沙。③红泪：指女子的眼泪。④芭蕉不展丁香结：芭蕉不展，比喻愁眉不展。丁香结，指丁香丛生，比喻愁结不解。⑤一天涯：天各一方，言相距遥远。⑥两厌厌风月：此处均触景伤情。厌厌，同“恹恹”，愁苦的样子。风月，景色。

【词意】
一场小雨初停，微微有些寒意，斜阳普照，一番新晴。天地间到处是春意盈盈。长亭畔，柳树嫩黄，刚刚泛青，不知何人倚马，先折柳枝以送远行？春水漫漫，暮霭蒙蒙，映带着远天的几点归鸿。广阔平坦的荒塞上，春雪已完全消融。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出关时也是这样的情景。
想当初我要出发时，你在画楼上备好酒宴为我饯行，你流着伤心的眼泪，为我唱上一曲哀怨的歌声。从此我们便轻易分别，千里阻隔书信难通。回首往事已经一年，音信杳杳见不到你的芳容。你要知道我的心里，该有多少新的愁情？就像那芭蕉叶卷曲难展，就像那丁香花打结重重。远隔天涯一样憔悴，两地苦苦相思，空自对着风清月明。

【赏析】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贺铸与一女相爱，分别很久，女子寄上一诗：“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思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贺铸读后，感慨至深，于是写下了这首词。上片由景物的描写转入往事的回忆，下片由别景的追叙转入离愁的抒发。全篇“今——昔——今”交错，“景——事——情”结合，荡气回肠，淋漓尽致。

蝶 恋 花
贺铸
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①，白蘋花满湔裙处②。
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注释】
①桃叶步：即桃叶渡。传晋王献之曾送妾桃叶处。②湔（ｊｉāｎ）：洗。

【词意】
内心有多少伤春之情，但毕竟又到了三月春暮。柳树那浓密的清阴，阻碍着蜘蛛、树虫的游丝无法穿度。看天边那座小山，美人儿曾在山前漫步。池塘中飘白蘋的地方，是她浣洗裙子的去处。
我终日低吟词句，寄托愁绪情思。孤灯昏黄映着帘影，琵琶琴声悠悠，诉说着我的心声。听得窗外几滴雨声，又被风儿拦住。淡淡的月牙儿在浮云间穿行，忽隐忽现月色朦胧。

【赏析】
此词借惜春而写男女相思。上阕先是春暮伤怀，而后写女子对自己的怀念；下阕写自己的千思万想无法表达，惟有寄托于彩笔和琴弦，最后以景结情。全词意境淡雅。贺铸词多浓艳之语，多慷慨之词，而这首小词颇显清新淡雅，这正说明作者风格的多样性。

天香①
贺铸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②。烛映帘栊，蛩催机杼③，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侵侵岁华行暮④。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⑤、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⑥，客墙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注释】
①天香：一名《伴云来》。②迤逦（ｙí ｌǐ）：连续不断。③蛩（ｑｉóｎɡ）：秋虫，蟋蟀。④侵（ｑīｎ）侵：疾速奔跑的样子。⑤东君：司春之神。⑥骖（ｃāｎ）：驾车的马。

【词意】
烟雾笼罩着天际的树林，远山的夕阳在冉冉沉没，断断续续地传来黄昏的钟鼓。烛光映照着窗户，蟋蟀哀鸣，宛如在催促人们赶快制作衣服。我们都怨恨这清秋的风露。不眠的那些思妇，正在忙忙碌碌，在风声虫声中，又送来声声砧杵。这声音惊动了我这漂泊天涯的倦客，这才发现又已经到了岁暮。
当年我曾以酒狂自负，以为春神对我特别光顾，只是把三春的美景向我交付。想不到终年流浪四方，或乘马车奔波在北路，或乘征船离开南浦，满腔幽思也无人可以倾诉。只好仰赖明月，曾经知道我们交游相好的去处，可以陪伴着彩云来到这里，把我的好梦传到佳人的心中。

【赏析】
此词抒写羁旅行役、悲秋怀人的落寞之情。作者仕途失意，豪情犹在，壮志难酬，感慨无限，寓悲愤于沉郁之中。上阕写他的“天涯倦宦”生活，他的所闻、所见和所思；下阕转入抒情，由感叹已入暮年引出对往事的回忆，突出了词人的孤寂、失望之情。词中过去、未来，征夫、思妇，景物、情语等交错叠出，给人以目不遐接之感，笔墨不多，却能抓住特征，显其凄清悲凉，体现了作者的才略与豪情。

望 湘 人
贺铸
春思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半。被惜馀薰，带惊剩眼，几许伤春春晚。泪竹痕鲜①，佩兰香老，湘天浓暖。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②。
须信鸾弦易断③，奈云和再鼓④，曲终人远。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青翰棹舣⑤，白蘋洲畔，尽目临皋飞观。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注释】
①泪竹：相传舜帝死后，其妃娥皇、女英洒泪于竹。或为斑竹。②非烟：即步非烟，唐武功业之妾。③鸾弦：比喻男女之情。④云和：琴瑟等乐器的代称。⑤青翰：船名。刻鸟于船，涂以青色，故名。棹舣（ｙǐ）：整船靠岸。

【词意】
恼人的莺啼传到了枕边，温馨的花香浮进窗帘。醉酒、愁梦各占去我时间的一半。锦被上还留着她身体的余香，而我却因思念她消瘦得太快。多少次发出伤春的感叹，而春天毕竟又来得迟晚。望湘江古地，暮春气息是那么浓暖。湘妃斑竹，泪痕犹鲜；屈子佩兰，其香已减。我还记得，就在这小江之畔，在那清风明月之夜，曾多次约她作伴、幽会游玩。
看起来似乎应该相信，这爱恋之情犹如鸾弦一样容易离断。如今重奏琴瑟，一曲未终，斯人早已去远。还记得与她共同游嬉之处，旧迹已经难以寻觅，唯有那微风吹拂的江面，江波清浅可见。我把画船停泊在白蘋洲边，登上高地纵目眺远。可惜她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来，真让我神伤黯淡。幸亏有旧时双燕翩翩归来，似乎来伴我寂寞，慰藉我的心田。

【赏析】
此词为伤春怀人之作。上片触景生情，引起对昔日心上人的怀念。“厌莺声”六句渲染词人伤春心境。“醉魂愁梦相伴”，言其愁心深重，点明厌烦之原因。最后以“伤春春晚”概括其愁情：既有对春色衰微的感伤，又有对情侣恋情失落的痛楚，而借“几许”二字添情，显示伤春时久。“泪竹”三句由情入景，写词人触景生愁。
“记小山”二句借回忆昔日“非烟游伴”，进一步巧妙揭明当年之恋人而今不见，才是伤春、愁恨之根源。下片由情入景，抒发相思的苦情。“须信”五句借琴弦易断、罗袜无踪，暗示词人与情侣如琴弦断裂，难以鸾胶再续。“青翰”三句写词人登高纵目俯瞰，空见彩舟泊岸，白蘋满洲，却不见当年乘舟远去的情侣返回，当年聚首与离别的白蘋洲畔，竟然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见之令人断肠！“不解寄”二句写正在怨恨她太绝情，竟不寄“一字相思”，却见双燕飞来。这首词写寻常离索之思，于精丽中见浑成，于顿挫中见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