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辞典 晏几道

蝶 恋 花
晏几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②。

【注释】
①尺素：素，生绢。古人写书信用长一尺左右的素绢，故称书信为尺素。②秦筝：一种十三根弦的古乐器，相传为秦国蒙恬所制，故名。

【词意】
睡梦中进入了烟水微茫的江南路，走遍江南也未与离别的情侣相遇。睡梦里离情销魂无处诉，梦醒来更觉惆怅，销魂离情将人误。
想写上一封情书倾诉衷肠，高浮的雁儿深藏的鱼，借它们传书终究无凭据。却和着舒缓的琴弦唱出离情别绪，为奏断肠悲曲，将秦筝的弦柱遍移。

【赏析】
这首词写对恋人的无穷相思和无尽的离愁别绪。上片写梦中行遍江南上下几千里，也不见离人。可见相见之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犹遍寻，昼日更不待言，可见相思之深。也更不消说睡里消魂，觉来消魂的相思苦情。下片写梦寻不见，托鱼雁传书也无有准信，再去倚筝弦以寄托相思，却是抚奏遍筝柱缓弦，奏出来的都是离愁别绪的悲曲。全词不着一“愁”字，但处处言愁。语言清朗明白，但浅语淡言却意长有致，情厚沉挚。

蝶 恋 花
晏几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注释】
①闲展：冷落寂寞地张展。

【词意】
醉中告别西楼，醒后全无记忆。犹如春梦秋云，人生聚散实在太容易。半窗斜月微明，我还是缺少睡意，彩画屏风空展出吴山碧翠。
衣上有宴酒的痕迹，聚会所赋的诗句，点点行行，总唤起一番凄凉意绪。红烛自悲自怜也无计解脱凄哀，寒夜里空替人流下伤心泪。

【赏析】
这首小词写别后的凄哀愁情。上片写醉梦醒来，记得的只是因离别痛苦难遣而大醉以浇离愁，醒来更感慨人生如梦如云，聚无由，散去容易，眼下只剩自己一人独对斜月画屏，凄凉孤寂不尽。下片写聚时的酒痕诗字，现在睹物生景，无不都是凄凉哀伤，连红烛油流，也觉得替人流伤心泪。全词语淡情深，句句凄凉。结尾赋红烛以人性，更显凄凉。风格婉维，手法精妙。

鹧 鸪 天
晏几道
《鹧鸪天》意境图彩袖殷勤捧玉钟①，当年拚却醉颜红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注释】
①彩袖：代指舞女。玉钟：借指美酒。②拚（ｐàｎ）却：豁出去的意思。

【词意】
身着彩衣的歌女手捧酒杯殷勤劝酒，当年我甘愿一醉满面通红。舞筵歌席一直到楼顶明月坠落杨柳梢，尽兴歌唱竟累得无力将桃花扇摇动扇风。
自从离别以后，总思念重新相逢，多少回梦魂与你形同影共。今宵更手把银灯细照，还恐怕是相逢在梦中。

【赏析】
这首词描绘了作者与情人昔日狂饮艳舞的生活，表达了他们久别相思和今日重逢的悲喜之情。短短五十五字，却写出了初逢、魂梦相逢、久别重逢的曲折经历。词中既有“彩袖”、“玉钟”、“桃花扇”之类的重彩，又有“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样的白描，二者相互映衬，显示出感觉变化与风格变化之间的有机联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广为传诵的名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生动、准确地刻画出舞筵歌席的典型环境。

生 查 子
晏几道
关山梦魂长，塞雁音书少。两鬓可怜青①，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②；“真个别离难③，不似相逢好。”

【注释】
①可怜：可爱。②人人：对所爱之人的昵称。宋时口语。③真个：真正。难：忧愁。宋时口语。

【词意】
梦魂思乡却怨关山太长，乡音杳杳却怨鱼雁太少。可怜两鬓丝发青青，却说只为相思变老。
做个归乡梦，回到碧纱窗，说给我亲爱的人儿知道：“别离真个是难耐愁苦，到底不如相逢好。”

【赏析】
这首词写远征游子的相思之情。上片写关山阻隔，相思发白；下片写梦中回家，倾诉衷肠。全篇痴人痴语，率真纯朴，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感。

木 兰 花
晏几道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①。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②，看尽落花能几醉。

【注释】
①艳粉娇红：红粉，胭脂和铅粉，女子的化妆品，代指美人，此处借喻花朵。②金盏：酒杯的美称。直须：就要，就是要，宋时口语。

【词意】
东风又作了无情事，一夜就把艳粉娇红片片摧残落满地。我不忍看这惨景，独自躲在帘幕低垂的小碧楼。但还是如同去年那样，小楼帘幕都遮不住我心中的悲伤忧愁。
伤花残，悲春去。我何苦要管它春残花谢这些多余事！为什么我要到处登山临水追春留？还大把大把空流悼春的泪！如今只管金杯倾尽痛饮醉——我倒要看看要喝醉几多回，才眼不见它红消香断残春归！

【赏析】
这首词抒写伤春惜花之悲情。上片写东风无情，践踏粉红，实以抒还如去年的今日苦愁。下片开首似是悔语，实为悲痛感慨春残可哀，后二句变沉痛为凄厉以致愤懑。全词语辞深婉清劲，更显沉痛悲怆之愁怀。

清 平 乐
晏几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①。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②，画楼云雨无凭③。

【注释】
①兰舟：船的美称。②锦书：书信的美称。③云雨无凭：云雨，指男女之间的欢娱之情。典出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事。无凭，没有准信。

【词意】
留人留不住，醉中解缆随着兰舟远去。一只船桨划出碧波漫漫春江路，霎时过尽黄莺啼叫处。
渡口上杨柳青青，枝枝叶叶都是离情。此地别后书信休再寄，画楼欢情已化作残云断雨虚幻无凭。

【赏析】
这是一首离情别怨的词，上片写送者留人不住，去年亦是不忍离别苦情，只好趁醉离去。“一棹”二句，大有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所袭唐词“帘外晓莺残月”意。下片写送者如渡头杨柳，枝枝叶叶俱含离别苦情。结尾二句看是绝情语，实是多情负气语怨语，故周济《宋四家词选》云：“结语殊怨，然不忍割弃。”情在怨中，意蕴更浓。

阮 郎 归
晏几道
旧香残粉似当初①，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②。
衾凤冷③，枕鸳孤④，愁肠待酒舒⑤。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⑥。

【注释】
①旧香残粉：指旧日残剩的香粉。香粉，女性化妆用品。②疏：稀少。③衾凤：绣有凤凰图纹的彩被。④枕鸳：绣有鸳鸯图案的枕头。⑤舒：宽解、舒畅。⑥和：连。

【词意】
旧日用残的香粉，芳馥似当初，人儿的情意淡了，反恨不如。一个春天还寄来几行书信，到了秋天书信越见稀疏。绣凤被儿冷，鸳鸯枕儿孤，郁郁愁肠只待酒来宽舒。梦魂儿纵然有相逢把晤也成虚无，怎忍受连想做个虚幻的梦儿也无路。

【赏析】
这首词写闺怨。两片前半部分，都是由物及人：以香粉如故，反衬离人心变；以被冷枕孤，反衬主人只身独居。两片后半部分，都是层层递进：春日还有“数行”之书，秋日书来更少；有梦也难如愿，何况根本无梦。全词语浅情深，起伏跌宕。

六 幺 令
晏几道
绿荫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①。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②觉。画帘遮匝③，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④，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注释】
①远山：古代妇女化妆的一种眉形。②横波：目斜视如水波之横流。③遮匝：周围之意。④回文：诗中字句，回环读之，无不成文。

【词意】
绿荫浓春色尽，闺阁上柳絮飘飞缭绕。傍晚时依照宫中样式描翠眉，只爱把远山眉巧学细描。方寸里春心狂乱虽未说，向人斜睨的秋波已让人察觉。宴席上画帘遮护，演奏新谱妙曲，对情人倾心暗许，不怕听曲闲人会顺便偷曲插谱。前次来信多是隐语含糊，意蕴领会肤浅，犯愁难以答复。昨夜里想和他一首回文诗，懒押险韵怕吟思过苦。等那笙歌宴乐全都散了，请记住暂留片刻相处。不须点燃红蜡烛，闲云归散以后，在庭院栏杆旧角，一轮明月照花圃。

【赏析】
这首词写一位歌女与情人的约会，题材的角度新颖，展现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描摹相当生动。最后叮嘱约会的时间、地点，是全词里写得最生动部分。全词以客观描述分式叙事抒情，整个过程有一旁观者在，那就是作者，是作者对歌女心理做了细腻微妙的刻画。

御 街 行
晏几道
街南绿树春饶絮①，雪满游春路②。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③，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④，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⑤，曾傍绿荫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注释】
①饶：充满，多。②雪：这里以形容白色的柳絮。③闲：高大的样子。④慵去：懒得离去。⑤盘马：骑马驰骋盘旋。

【词意】
街南绿树浓荫，春天多柳絮，柳絮如雪飘满游春的道路。树顶上杂映着艳花交织的娇云，树荫下是居住人家的朱红门户。闲懒地登上北楼，疏散的珠帘向上高卷，一眼看到遮护艳女朱户的城南树。
倚遍栏杆还懒得离去，经过了几度黄昏细雨。记得暮春时她曾骑马徘徊踏过青苔，曾靠在绿荫深处停马驻足。昔日落花今犹在，华美的屏风却空掩，谁知桃花人面在何处？

【赏析】
这是一首忆旧怀人的词。全词用大量的篇幅描写旧地春景：街南绿树成荫，柳絮如雪满路；树头花艳如云，花下朱户人家；北楼高矗，帘幕卷起；佳人久倚栏杆远眺，和恋人共度几多黄昏暮雨；二人骑马出游，也曾在绿荫深处密语。这大量的忆旧篇幅，反衬出结尾花在楼存，时异人非的今时冷落，令人怅惘不已。此词采用这种今昔对比的手法，以写作者对往昔欢乐的怀念和今时失落的悲凄，这和他晚年家道中落，屡不得意的生活遭遇是有一定联系的。全词铺叙有序，结构巧妙；以崔护诗意作结，意味尽犹未尽，咀之无穷。

虞 美 人
晏几道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
罗衣著破前香在①，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②。

【注释】
①罗衣著破：著，穿。②闲泪：闲愁之泪。

【词意】
回廊上的栏杆曲曲弯弯，外面的天色像水一样清澈湛蓝。昨天晚上，我也曾在这里凭依栏杆。人们都把明月比作佳期，认为月满时人也会团圆。因此我每天都在这里倚眺望，盼望心上人早日回到身边。
绫罗的衣服虽已穿坏，但以前的余情尚在，令我缅怀留恋。可是不知旅行在外的游子，是谁让他把初衷改变。一春以来，因为离愁别恨而满怀愁怨，也懒得抚筝调弦。还有那两行因闲愁而伤心的眼泪，滴落在那宝筝的面前。

【赏析】
这是一首写思妇怀人怨别的小词。上片起首二句，将思妇望人归来的思情淡淡提起，而接下二句，将情调转深：离人去时言明月圆满时即是相会佳期，使得闺中人长在月圆时望其归来，思妇盼归的痴情，可怜可叹。下片写思妇情深，虽罗衣著破，仍留前香；可是离人情薄，早已将旧意更改。“谁教”二字，可见思妇怨恨之深。结尾几句，将思妇内心痛苦以泪洒筝前表达，更显深沉。此词语言平易自然，却意境含蓄深远。其痴情怨绪，摇动人心。

留 春 令
晏几道
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①云水。手捻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
别浦高楼曾漫倚②，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

【注释】
①十洲：神仙之所居，在八方巨海之中。汉东方朔有《十洲记》谓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②漫：这里作枉然，徒然讲。

【词意】
屏风上展现的画景似远在天边，梦醒初回，隐隐约约，犹记十洲仙境的烟云碧水。手捻着红格笺纸想寄一封书信，句句写着无限滋味，伤春情事托与谁？
登上高楼曾无聊地凭倚，俯视分别的小道，远对着江南辽阔千里。楼下东西分流的水声里，还有当时，登高送别的泪滴。

【赏析】
此词写与意中人别后的怀思，落笔便出奇想：画屏中的风景，仿佛远在天边；残梦初回，依稀见那十洲的行云流水。我手执着红笺，那是准备寄给她的书信，上边写有无限的伤春心事。下阕写往事的回忆：我也曾无聊地独倚高楼——正是两人分别的水边——面对着辽阔的千里江南之地。最后两句进一步写倚楼时的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