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三笔 卷一
武成之书
【原文】
孔子言:“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①殷。”所谓服事者,美其能于纣之世尽臣道也②。而《史记·周本纪》云:“西伯盖受命③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④,其后改法度,制正朔⑤,后尊古公、公季为王。”是说之非,自唐梁肃至于欧阳、东坡公、孙明复皆尝著论,然其失自《武成》始也。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今考其书,云“大王肇基王迹⑥,文王诞膺天命⑦,以抚方夏⑧”,及武王自称曰“周王发”,皆纣尚在位之辞。且大王居分,犹为狄所迫逐,安有“肇基王迹”之事?文王但称西伯,焉得言“诞膺天命”乎?武王未代⑨商,已称周王,可乎?则《武成》之书不可尽信,非止“血流漂杵⑩”一端也。至编简舛误,特其小小者云。
【注释】
①服事:五服之内所封诸侯定期朝贡,各依服数以事天子。也泛指尽臣道。
②美其能于纣之世尽臣道:赞美周能在殷纣王统治时期做到尽臣子的道义。西伯:西伯侯,即文王姬昌。
③受命:受命于天,接受上天任命。
④断:裁断。虞、芮之讼:虞国和芮国交界,两国因为田地起了纠纷,争执不下,于是决定去找文王裁定。等到了周国,看见周国人人礼让,虞、芮两国国君惭愧,便让出所争之地,作为公共的疆界。
⑤制正朔:制定历法。
⑥肇基王迹:肇基,刚刚创立基业。王迹,帝王功业。
⑦诞:诞生。膺:服膺,禀受。
⑧方夏:华夏四方。
⑨代:取代,覆灭。
⑩血流漂杵:形容战争的惨烈,征战双方直杀得血流成河,连盾牌都漂了起来。出自于《尚书·武成》:“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主要讲述武王伐纣、征战于牧野的情景。
编简:书籍编纂。舛误:错误。
【译文】
孔子说:“周朝的道德,可说是最高的道德境界了。三分天下拥有了其中的两份,还来服侍殷朝。”这里所说的“服侍”,是赞美周能在殷纣王统治时期尽力做到臣子的道义。而《史记·周本纪》却说:“西伯在禀受天命那年就已称王,并开始掌握裁断虞国、芮国诉讼的大权,接着修改法律、制度,制定历法,追尊古公侠父、公刘为先王。”这种说法的错误,从唐朝梁肃到宋代欧阳修、苏东坡、孙明复都曾著文指出过。然而它的失实是从《武成》这部书开始的。孟子说:“我对于《武成》这部书,只取用其中的十分之二三罢了。”现在考察这部书,其中“大王开始奠定王业的根基,文王诞生禀受天命,来安抚华夏四方”,以及武王自称“周武王姬发”等,都是殷纣王尚且还在位时的话。而且大王古公佚父的时候,还常常被戎狄胁迫追逐,哪有“开始奠定王业根基”的事呢?周文王当时只称西伯,怎么能说“诞生禀受天命”呢?周武王还未取代商朝就已经称周王,这可能吗?所以《武成》这部书不可全信,还不只是像“血流漂杵”这种一两处失真的记载。至于该书体例编纂的错乱,倒是小问题了。
管晏之言
【原文】
《孟子》所书:“齐景公问于晏子曰①:‘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天子诸侯,无非事②者。春省耕而补不足③,秋省敛而助不给④。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⑤。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⑥。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景公说⑦,大戒于国。”《管子·内言·戒》篇曰:“威公将东游,问于管仲曰:‘我游犹轴转斛,南至琅邪。司马曰,亦先王之游已。何谓也?’对曰:‘先王之游也,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⑧。秋出补人之不足者,谓之夕⑨。夫师行而粮食其民者,谓之亡。从乐而不反者,谓之荒。先王有游夕之业于民,无荒亡之行于身。’威公退再拜,命曰宝法。”观管、晏二子之语,一何相似,岂非传记所载容有相犯⑩乎?管氏既自为一书,必不误,当更考之《晏子春秋》也。
【注释】
①齐景公:名杵臼,齐灵公子,在位时由名相晏婴辅政。他善于纳谏,在位58年,国内治安相对稳定,是齐国执政最长的一位国君。晏子:即晏婴。
②事:处理事务。
③省:检查。耕:耕种。
④敛:收成。不给:不足,不够。
⑤师行而粮食:国王出巡,劳师动众,征收出巡所费粮食。
⑥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由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由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连。
⑦说:通“悦”,高兴。
⑧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春天出巡考察农事不保本的,叫做游。
⑨秋出补人之不足者,谓之夕:秋天出巡补助缺粮的农户的,叫做夕。
⑩犯:冲突。
更:再,重新。
【译文】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写道:“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今山东芝罘山)、朝儛(今山东召石山)两个山上去游游,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琊(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我该怎样办才能够和过去的圣贤之君的巡游相比拟呢?’晏子答道:‘天子和诸侯出巡,没有不和工作相结合的。春天里巡视耕种情况,对贫穷农户加以补助;秋天里考察收获情况,对缺粮户加以补助。现在可不这样了,国王一出巡,兴师动众,到处筹粮运米。由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流,由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归叫做连,无厌倦地打猎叫做荒,不知节制地喝酒叫做亡。过去的圣贤之君都没有这种流连的游乐和荒亡的行为。’齐景公大为高兴,在都城内大规模做好救济穷人的准备。”《管子·内言·戒》篇说:“齐威公将要到东部去巡游,问管仲说:‘我拟巡游的路线是从轴山到斛山,再向南到琅琊。司马说,这也是过去的圣贤之君的巡游呀。为什么这样说呢?’管仲回答说:‘过去的圣贤之君的巡游,春天出巡考察农事不保本的,叫做游。秋天出巡补助缺粮的农户的,叫做夕。出巡兴师动众,筹措搬运老百姓的粮米的,叫做亡。游玩乐而忘返的,叫做荒。过去的贤圣之君对百姓有游夕的职责,对自身没有荒亡的权利。’齐威王退堂后又一次礼拜管仲,下命令称管仲的意见为宝法。”读管仲、晏子二人的话,是何等的相似!难道不是传记所记载的内容相冲突吗?既然《管子》一书是管仲自己撰写的,一定没有误载他的话,这就应当重新考证一下《晏子春秋》这部书了。
共工氏
【原文】
《礼记·祭法》、《汉书·郊祀志》,皆言共工氏霸九州,以其无录而王①,故谓之霸。《历志》则云:“虽有水德,在火木之间,非其序也②。任知刑以强③,故伯而不王。周人迁其行序,故《易》不载。”注言:“以其非次,故去之。”《史记·律书》:“颛帝有共工之陈④,以平水害。”文颖曰:“共工,主水官也。少昊氏衰,秉政作虐⑤,故颛帝伐之。本主水官,因为水行也。”然《左传》郯子所叙黄帝、炎帝五代所名官,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杜预云:“共工氏以诸侯伯有九州者,在神农之前,太昊之后,亦受水瑞,以水名官。”盖其与炎、黄诸帝,均受五行之瑞,无所低昂⑥,是亦为王明矣。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至今祀以为社。前所纪谓“周人去其行序”,恐非也。至于怒触不周之山,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此说尤为诞罔⑦。洪氏出于此,本曰“共”,《左传》所书晋左行共华、鲁共刘,皆其裔也。后又推本水德之绪加水于左而为“洪”云。《尧典》所称“共工方鸠潺功”,即舜所流者,非此也。时以名官,故舜命垂为之。
【注释】
①无录而王:没有受命于天而自己称王。
②非其序也:不符合五行的正常次序。
③知刑以强:只知道用严酷的刑罚来彰显自己的强大。
④陈:陈述,说明。
⑤秉政作虐:执掌政权,肆意作恶。
⑥无所低昂:没有高下之分。
⑦诞罔:荒诞无稽。
【译文】
《礼记·祭法》和《汉书·郊祀志》两部书上都说共工氏是霸占了九州大地,因为他没有禀受天意的任命而自己称王统治九州,所以称他为“霸”。《历志》则说:“共工虽然有水德,但他的水德在火德和木德的中间,不符合五行的正常次序。共工治九州只懂得用严酷的刑罚来显示自己的强大,不懂得为政以德,所以他只能做到伯的爵位,没能称王。因周朝人变动了共工在五行中的次序,所以《周易》所载诸帝中没有他的名字。”《历志》的注文说:“因为共工不符合五行的次序,所以《周易》去掉了他。”《史记·律书》说:“颛顼帝因为有了水官共工的陈述,才去治理水害的。”文颖则说:“共工是主管水利的官。少昊氏衰败以后,他掌握政权作恶肆虐,所以颛顼帝便兴师讨伐他。他本来是掌管水利的,因此是五行中的水行。”然而《左传》中郯子所叙述的黄帝、炎帝等五帝时代上天所命名的官名中,共工氏因以水治理天下,所以被任命为水师并以水名做官名。杜预说:“共工氏是以诸侯中伯位的身份拥有九州的,次序在神农之前,太昊之后,他也禀受了五行中水的祥瑞吉兆,所以用水的名字做他的官职名。”可见,共工和炎帝、黄帝都禀受过五行的吉兆,没有高下之分,这说明他做过王是很清楚的了。他的儿子叫后土,曾平定过九州,到现在人们还把他作为社神来供奉祭祀。前面《历志》上所说的“周朝人去掉了共工在五行中的排列次序”,恐怕是不对的。至于说共工曾为争夺九州而愤怒地用头去撞不周山,使天向西北倾斜,大地覆盖不住东南方,这种说法就更是荒诞无稽了。“洪”这个姓氏就来源于共工氏,这个姓本来叫做“共”,《左传》中所记载的晋国的左行共华、鲁国的共刘,都是共工氏的后裔。后来人们又推演探究出“共”字的水德本源,便在共字左边添了个“水”字而成为“洪”了。《尚书·尧典》所称颂的“共工在他所统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集善事以显示他的功德”,也就是虞舜时所流行的说法,这种说法指的不是前面所谈的共工氏是否禀受过五行吉兆的问题。因舜时实行的是对官员的任命制,不再是天授官职了,所以舜任命垂治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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