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续笔 卷八
汉表所记事
【原文】
《汉书·功臣表》所记列侯功状,有纪传所轶者①。韩信击魏,以②木罂缶度军,表云:祝阿侯高邑以将军属淮阴,击魏,罂度军。《史记》作缻,盖此计由邑所建③也。信谋④发兵袭吕后,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晋灼注曰:“《楚汉春秋》,云,谢公也。”表有滇阳侯乐说,《史记》作“栾说”,以淮阴舍人告反,侯,盖非⑤谢公也。须昌侯赵衍从汉王起汉中,雍⑥军塞渭上,上计⑦欲还,衍言从他道⑧,道通。中牟侯单右车,始,高祖微时⑨,有急⑩,给高祖马,故得侯。邔侯黄极忠以群盗长为临江将,已而为汉击临江王。祁侯缯贺从击项籍,汉王败走,贺击楚迫骑,以故不得进,汉王顾谓贺祁王。(《史记》作“侯”)颜师占曰:“谓之祁王,盖嘉其功,故宠褒之,许以为王也。”他复有与传小异者。《史记·张良传》,项梁立韩王成,以良为韩申徒。徐广云:“申徒即司徒,语音讹转也。”而《汉表》,良以韩申都下韩。师古云:“韩申都即韩王信也,《楚汉春秋》作‘信都’,古‘信’‘申’同字。”按良与韩王信了不相干,颜注误矣。自“司徒”讹为“申徒”,自“申徒”为“申都”,自“申都”为“信都”,展转相传,古书岂复可以字义求也?韩信归汉,为治粟都尉,表以为票客。师古曰:“与纪传参错不同,或者以其票疾而宾客礼之,故云票客也。”《史记》作“典客”,《索隐》以为“粟客”。
此外又有官名非史所载者。如:孔聚以执盾从;周灶以长鉟都尉;郭蒙以户卫;宣虎以重将,重将者,主将领辎重也;耏跖以门尉;棘丘侯襄以执盾队史;郭亭以塞路,塞路者,主遮塞要路以备敌寇也;丁礼以中涓骑;爰类以慎将,谓以谨慎为将也;许盎以骈邻说卫,骈邻者,二马曰骈,谓并两骑为军翼也,说读曰税,税卫者,军行初舍止之时主为卫也;许瘛以赵右林将,林将者,将士林,犹言羽林之将也;清侯以弩将;留肹以客吏;冯解散以代大与,大与,主爵禄之官也,《史记》作“太尉”;靳疆以郎中骑千人之类。聊纪于此,以示读史者云。
【注释】
①纪传:记述的材料。轶:散失。
②以:认为。
③建:进献,建议。
④谋:密谋。
⑤盖非:应该不是。
⑥雍:通“拥”,拥挤。
⑦计:打算。
⑧从他道:从别的道路前进。
⑨微时:早年地位低贱的时候。
⑩有急:遇见紧急之事。
顾:于是。
嘉:嘉奖。
许:许诺。
他:其他。
讹:错误。
按:考察,研究。这里指作者认为。了不相干:毫不相干。
展转:经过许多环节。
求:考求。
为:担任。
参错:差异,错漏。
重将:主将。
领辎重:领,掌管;辎重,运输的物资设备。
要路:重要的道路。寇:入侵,侵犯。
弩将:掌管弓箭的官员。
爵禄:官员的爵位俸禄。
聊纪于此:暂且记录在这里。
【译文】
在《汉书·功臣表》中所记载的关于侯官的功绩,有的材料纪传给遗漏了。韩信攻打魏国的时候,用木头和小口大肚、大口小肚的瓦器让军队过河,表上这样说:祝阿侯高邑,认为将军属于淮阴,攻打魏的时候,用瓦器让军队过河。《史记》上罂字作缻,大概这条计策是由高邑所建议的。韩信打算出兵打吕后,有一位舍人,得罪过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打算杀掉他。但这个舍人的弟弟给皇后打报告,说韩信想谋反。晋灼注释说:“《楚汉春秋》上指出,是谢公。”表上有关于滇阳侯乐说,《史记》上作“栾说”,因为淮阴舍人告发这件事,这里说的侯,并不是指的谢公。须昌侯赵衍,随从汉王起事于汉中,军队拥塞在渭水之上,皇帝想退兵回去,赵衍说从别的道路前进,道路一定能通过。中牟侯单右车,开始的时候,高祖地位低微,遇到一件紧急事,把自己的马给高祖刘邦骑,因为这个原因而得了侯爵。邔侯黄极忠乃是盗贼的头目,后来成为临江的大将,不久,又替汉朝进攻临江王。祁侯缯贺跟着刘邦一块打项羽,汉王刘邦败走,缯贺用骑兵打楚王项羽,阻止项羽的军队前进。于是汉王刘邦提拔缯为祁王(《史记》上写为“侯”)。颜师古说:“是指祁王,都是为他庆功嘉奖的意思,所以宠爱他,说他好,答应将来封他做个王一级的官职。”其他又有与传中所记少有不同。《史记·张良传》中说项梁起兵的时候,立韩王成,用张良为韩申徒。徐广说:“申徒就是司徒,是语音讹传造成的。”而《汉书·功臣表》上说张良为韩申都下韩。颜师古说:“韩申都就是韩王信,《楚汉春秋》上作‘信都’,古时候‘信’字和‘申’字相同。”我认为:张良同韩信是不相干的,是颜师古注释错了。自“司徒”讹传为“申徒”,自“申徒”传为“申都”,自“申都”传为“信都”,这样多次辗转相传,古书难道是可用字义相考求的吗?韩信后来归到汉朝,任治粟都尉,《汉书·功臣表》认为是票客。颜师古认为:“这和纪传说的有出入,或者是因为他骁勇善战,行动敏捷,而被当做宾客对待,故说他为票客吧。”《史记》上作“典客”,《索隐》上认为是“粟客”。
除此之外,还有的官名,并不是史书所记载的。如:孔聚是执盾官;周灶是长鉟都尉官;郭蒙是户卫官;宣虎是重要将领,重要将领就是主将,管理重要的东西;耏跖是个门尉官;棘丘侯襄是个执盾的史官;郭亭是个堵路官,所谓堵路主要是堵塞道路防止敌人入侵;丁礼是个中涓骑官;爰类以慎将,是说要谨慎小心做官;许盎是个骈邻说卫官,骈邻的意思,是说二马为骈,指并贺两骑为军,“说”读作“税”,税卫者,是说兵行初舍止之为的时候主为卫;许瘛为赵右林将官,林将指的就是将士林,犹如羽林的将领官;清侯是管弓箭官;留肹是个客吏;冯解散是个代大与官,大与就是管爵位俸禄的官,《史记》上作“太尉”;靳疆以郎中骑千人之类。聊记录在这里,以供读史书的人做参考。
萧何绐①韩信
【原文】
黥布为其臣贲赫告反②,高祖以语③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④,恐仇怨妄诬⑤之,请系赫⑥,使人微验淮南⑦。”布遂反。
韩信为人告反,吕后欲召⑧,恐其不就⑨,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称陈豨已破⑩,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即被诛。
信之为大将军,实萧何所荐,今其死也,又出其谋,故俚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语。何尚能救黥布,而翻忍于信如此?岂非以高祖出征,吕后居内,而急变从中起,己为留守,故不得不亟诛之,非如布之事尚在疑似之域也。
【注释】
①绐:同“诒”,欺骗,欺诈。
②黥布:原名英布,因犯重罪被判黥刑,故而改名。早年跟随项梁,被项羽立为九江王。项羽兵败,黥布投奔刘邦。刘邦得天下后,黥布被封淮南王,掌管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高祖刘邦和吕后先后诛杀韩信、彭越等有功之臣,黥布心下惊骇,也密谋反叛。事情败露,黥布被杀。告反:控告谋反。
③以语:将此事告诉。以,以之。语,告诉。
④不宜:不应当。有此:做这种事情。
⑤妄诬:轻妄诬告。
⑥请系赫:请皇上先将贲赫关押起来。系,关押。
⑦微:暗中。验:查验,探访。
⑧召:召他回京师。
⑨就:就范。
⑩诈令人称陈豨已破:派人假装散布陈豨叛乱已经被平定的消息。
强:勉强。
诛:诛杀。
又出其谋:又出自于萧何的计谋。
尚能:尚且能够。
岂非:如果不是。以:因为。
居内:执掌朝中大权。
急变:紧急的变故。
亟:立即。
非如:不像是。疑似:怀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域:境地。
【译文】
黥布被他的部下贲赫控告要谋反,汉高祖刘邦把这件事告诉了相国萧何,萧何说:“按说黥布不应当做这种事,恐怕是仇家造谣陷害他,请皇上先把贲赫拘囚起来,然后派人暗中到淮南查访验证。”黥布于是起兵反叛。
韩信被人控告说他要谋反,吕后想把他召回京师,又恐怕韩信不就范,就和萧何商量计策,派人诈称陈豨的叛乱已被平定,并欺骗韩信说:“陈豨的叛乱已被平定,你虽然有病,也要勉强进朝祝贺。”韩信来到京师,就被吕后杀死了。
韩信能够做大将军,实际是萧何在刘邦面前推荐的缘故,现在韩信被杀,又是萧何出的计谋,所以俗语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说法。萧何能救黥布,为什么这样对待韩信呢?难道是因为汉高祖刘邦带兵出征,吕后在朝中把持大权,紧急变故突然发生,萧何认为自己身为留守大臣,所以不得不立即杀掉韩信,不像黥布的事情还处于不太确定的境地,可以从长计议。
蜘蛛结网
【原文】
佛经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庄子》云:“惟虫能虫,惟虫能天。”盖虽①昆虫之微,天机所运②,其善巧方便,有非人智虑③,技解④所可及者。蚕之作茧,蜘蛛之结网,蜂之累⑤房,燕之营巢,蚁之筑垤⑥,螟蛉之祝子之类是已。
虽然⑦,亦各有幸不幸存乎其间。蛛之结网也,布丝引径⑧,捷急上下⑨,其始为甚难。至于纬⑩而织之,转盼可就,疏密分寸,未尝不齐。门槛及花梢竹间,则不终日,必为人与风所败。唯闲屋垣,人迹罕至,乃可久久而享其安。故燕巢幕上,季子以为至危。李斯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之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岂不信哉?
【注释】
①虽:即便。
②运:联系。
③智虑:智慧和考虑。
④技解:技能,技巧。
⑤累:通“垒”,建造。
⑥垤:蚂蚁做窝时堆在洞口的土。
⑦虽然:虽,虽然;然,这样。
⑧布丝引径:布置蛛丝,牵引径线。
⑨上下:上下爬动。
⑩纬:与“经”相对,编织东西时的横线。
转盼可就:转眼之间就织成了。
疏密分寸:宽窄疏密很有分寸。
未尝不齐:没有不整齐的。
不终日:一日未完,不到一天。
燕巢幕上:燕子在帷帐上筑巢。
数惊恐之:常常为之惊恐害怕。
大庑:大房子。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在所自处:在于自己所处的位置。
信:正确,有道理。
【译文】
佛经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庄子》中也说:“惟虫能虫,惟虫能天。”意思是说,虽然昆虫很微小,但也和天机所联系,它们的巧妙便利,有着人类的智慧和技能所比不上的地方。像蚕作茧,蜘蛛织网,蜜蜂垒房,燕子筑巢,蚂蚁构窝时在穴中堆的小土堆,螟蛉所祝儿子等都是。
虽然这样,它们之间也有幸与不幸。如蜘蛛织网,布置蛛丝,牵引径线,敏捷急促地上下爬动,开始的时候非常艰难。到了织纬线时,则转眼间就织好了,而且宽窄疏密很有分寸,没有不整齐的。织在门槛和花木、竹林之间的,往往不到一天就必定被人或风破坏了。只有织在没人住的空屋里和残垣断壁之间,没有人迹的地方,才可以长时间地安然无事。所以,燕子在帷幕上筑巢,苏秦认为这样很危险。李斯看见衙门的厕所中老鼠吃不干净的食物,人和狗接近时,常常惊慌害怕,粮仓中的老鼠吃仓中积储的粮食,住在大房子下面,没有人狗接近时的惊恐,李斯由此感叹地说:“人贤能或没有才能,就像这老鼠一样,在于它所处的位置不同啊!”难道这话没有道理吗?
孙权称至尊
【原文】
陈寿《三国志》,固多出于一时杂史,然独《吴书》称孙权为至尊,方在汉建安为将军时,已如此,至于诸葛亮、周瑜,见之于文字间亦皆然。
周瑜病困,与权书曰:“曹公在北,刘备寄寓,此至尊垂虑之日①也。”鲁肃破曹公②还,权迎之③,肃曰:“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吕蒙遣邓玄之说郝普曰:“关羽在南郡④,至尊身自临之⑤。”又曰:“至尊遣兵,相继于道⑥。”蒙谋取关羽,密陈计策⑦,曰:“羽所以未便东向者⑧,以至尊圣明,蒙等尚存也。”陆逊谓蒙曰:“下⑨见至尊,宜好为计。”甘宁欲图荆州,曰:“刘表虑既不远,儿子又劣,至尊当早规⑩之。”权为张辽掩袭,贺齐曰:“至尊人主,常当持重。”权欲以诸葛恪典掌军粮,诸葛亮书与陆逊曰:“家兄年老,而恪性疏,粮谷军之要最,足下特为启至尊转之。”逊以白权。
凡此之类,皆非所宜称,若以为陈寿作史虚辞,则魏、蜀不然也。
【注释】
①垂虑之日:日日思考的事情。
②鲁肃破曹公:鲁肃和周瑜联合诸葛亮在赤壁大败曹操。
③权迎之:孙权出去迎接鲁肃。
④南郡:今湖北荆州市江陵一带。
⑤身自临之:离得很近,就像面对着一样
⑥相继于道:已经出发,相继在路上了。
⑦密陈计策:暗地里筹划布置计策。
⑧羽所以未便东向者:关羽之所以没有非常便利地向东扩展势力。便,便利,顺利。东向,向东扩展势力。
⑨下:我,谦辞。
⑩规:规划,谋划。
掩袭:偷袭。
诸葛恪:诸葛亮之兄诸葛瑾的长子,才思敏捷、善于应对。孙亮继位后,诸葛恪掌握了吴国大权,骄奢轻敌,被孙峻联合孙亮设计杀害,夷灭三族。典掌:掌管。
性疏:性格疏懒、散漫。
要最:最重要的东西。
足下:对同辈、朋友或者上级的敬称。
所宜称:适当的称呼。
【译文】
陈寿编纂的《三国志》,资料多是来源于当地的杂史,但是唯独在《三国志·吴书》中称孙权为“至尊”,当初孙权在汉朝建安年间做将军时,就是这样了,至于诸葛亮、周瑜二人,见于文字记载也和孙权一样。
周瑜病重时,给孙权写信说:“曹操占据北方,刘备借口寄身驻扎荆州,这二人是至尊您日夜思考的事啊。”鲁肃奉命和诸葛亮合兵在赤壁大破曹操,胜利而归,孙权去迎接他,鲁肃说:“祝愿至尊您的威望恩德泽被天下。”吕蒙派邓玄之游说郝普时说:“关羽统领南郡(今湖北江陵),至尊所在的地方离他很近,就像面对着他,很不安全。”又说:“至尊调派了军队,已经相继出发,现在已在路上了。”吕蒙想用计谋攻打关羽,秘密地布置计谋策略,他说:“关羽之所以没有很顺利地向东扩展势力,是因至尊圣明,我等一干人还在的原因。”陆逊对吕蒙说:“我见到至尊,应当很好地为他出谋划策。”甘宁想夺取荆州,他说:“既然刘表考虑事情不甚长远,他的儿子又弱小不成才,至尊您应当早日谋划。”孙权被曹操的大将张辽偷袭,贺齐说:“至尊您身为主公,应当时常稳重固守。”孙权想让诸葛恪主管掌握军中粮草大权,诸葛亮写信给陆逊说:“我的哥哥诸葛瑾年纪大了,而且他的儿子诸葛恪性情疏散,粮草是军中至关重要的物资,他不宜掌管,特地请您转告至尊,另换他人。”陆逊把这话转告了孙权。
所有这些,都不是适宜的称呼,如果认为陈寿写《三国志》这部史书时,用的是不真实的言辞,那么魏国、蜀国就不是那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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