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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手定稿 隔与不隔之别

【原文】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①之诗不隔,延年②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③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④、“空梁落燕泥”⑤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⑥,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⑦,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注释】
①陶、谢:指陶渊明与谢灵运。谢灵运,小名客儿,后人习称谢客,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南朝宋诗人。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后人辑有《谢康乐集》。
②延年:即颜延之,字延年,以直言无忌而有“颜彪”之称,琅邪临沂(今属山东省)人,南朝宋诗人,与谢灵运齐名,世称“颜谢”。后人辑有《颜延之集》。
③山谷:即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修水)人。“北宋四大诗人”之一,著有词集《山谷琴趣外篇》等。
④“池塘生春草”:出自南朝诗人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病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嵌。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⑤“空梁落燕泥”:出自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薛道衡,字玄卿,河东汾阴(今山西省万荣西)人。隋代诗人。
⑥“谢家”二句:出自北宋词人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⑦“酒祓”二句: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醣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译文】
问“隔”与“不隔”的区别,回答说:陶渊明、谢灵运的诗是不隔,颜延年的诗就略微有些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略微有些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好处只是在于不隔。词也是这样。就拿一个人的一首词来讨论,如欧阳修《少年游》吟咏春草上半阕说“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话都写眼前的事,便是不隔;到了说“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到了“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隔了。然而南宋词中即使不隔的地方,比起前人来,仍然有浅与深、厚与薄的区别。

【评析】
此则在第三十六、三十八、三十九则的基础上,正式提出“隔与不隔”之说,并对隔与不隔的基本理论内涵予以总结。在王国维的观念中,无论是写景、咏物,总以真切鲜明、自然活泼为旨归。不合此旨便是隔,合乎此旨便是不隔。隔与不隔的理论本身并不复杂。
王国维仍是先从诗人或诗歌说起,则词之隔与不隔乃是从诗歌创作现象中推衍到词体之中的。但王国维论诗只分“不隔”与“稍隔”两类,并没有举出“隔”的诗人或诗句。而且其论不隔分别从诗人和诗句两个层面来举证,而论稍隔,则没有举出具体诗句。其举例论证似欠周延。说陶渊明、谢灵运、苏轼之诗不隔,本身就嫌绝对,因为一人之创作形态必然是多方面,以“不隔”概之,至多只能说是从主体方面着眼的。同样,说颜延之、黄庭坚之诗稍隔,也不免简单化了。“池塘”、“空梁”两句之所以被王国维视为“不隔”之典范,原因就在于这两句写直观之景与即兴之感,而且将其表现得自然生动,如在眼前。
分析诗歌中的不隔与稍隔,只是为词之隔与不隔作一理论铺垫而已。但王国维进而论词时,论述方式其实发生了悄悄的变化:从对诗人的总论和对诗句的单一分析,转变为对同一首词从结构上分析其隔与不隔的彼此关系。如其分析欧阳修的《少年游》、姜夔的《翠楼吟》都是如此。《少年游》中“阑干”至“苦愁人”数句,《翠楼吟》中“此地”至“萋萋千里”数句,都是直接写出眼前之情景,读者不必作过多联想,即可从文字而直接进入作品描写的情景之中。而《少年游》中“谢家”两句,则分别使用了谢灵运和江淹的两个典故,《翠楼吟》中“酒祓”两句,虽非用典,但用意曲折甚至带有一定的抽象化的倾向。读者要明白欧阳修和姜夔在这些句子中所表达的意思,就需要对其中典故或用意曲折之处细加钻研之后,才有可能明白其宗旨。如此周折,就失去了诗词直接予人以感动的艺术魅力。
王国维其实是将北宋与南宋区别为“不隔”与“隔”两种类型的,其推崇北宋、贬抑南宋的部分原因即在此。所以他在分析南宋“不隔”之例的同时,也不忘将南宋的“不隔”置于北宋的“不隔”之下,说其间有浅深厚薄之区别。王国维对自身理论的坚守,真是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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