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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明文 信陵君救赵论

(唐顺之)
【题解】
信陵君,战国时四公子之一,名无忌,魏安嫠王之弟。魏安嫠王二十年(前259年),秦围赵,魏王派晋鄙领兵救赵,鄙畏秦兵势众,竟按兵不动。其后,信陵君通过魏王的宠妾如姬入宫窃得调动军队的虎符,杀掉晋鄙,并率军与赵国联合击退秦兵。司马迁在《史记》中曾记叙了此事的全过程,并盛赞信陵君的此一义举。本文作者对此则持不同态度,认为信陵君背着魏王去行动是不可取的。作者的观点可称为一家之言。
唐顺之(1509—1560),字应德,又字义修,世称荆川先生,明后期时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曾入翰林院为编修,因倭寇入侵,他率军进行抗击,以战功升右佥都御史。唐顺之是明代后期著名的散文作家之一,为文效法唐宋,在当时有一定声誉。有《荆川先生文集》行世。

【一段】
论者以窃符①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②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注释】
①符:兵符,其形如虎,故又称“虎符”。古代将帅出征时,由国君和将帅各执兵符一半,以后国君想调动军队时,须将国君所执的一半送至将帅处,与将帅所执的一半吻合后方能接受命令。②岌(jí)岌:极端危险。

【译文】
评论家把窃取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过错,我认为这件事还不足以怪罪信陵君。强秦的暴力非常强大,现在发动全国的兵力攻打赵国,赵国一定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了,魏国也将随后灭亡。赵国、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国、魏国灭亡了,楚、燕、齐等国也将随后灭亡。天下的形势,没有比这时更加危险的了。所以援救赵国,也是为了援救魏国;援救一个国家,也是为了援救六国。偷盗魏国的兵符以缓解魏国的灾难,借用一个国家的军队来分解六国的灾难,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二段】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③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④魏王也。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⑤,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注释】
③平原君:战国时赵惠文王之弟,名赵胜,曾任赵相,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其夫人为信陵君之姐。当秦兵围赵时,平原君曾多次派使者向信陵君求救,并以姻亲关系来打动其心。④谢:在这里是“请罪”之意,与现代用法不同。⑤侯生:侯赢,原为魏国国都夷门的守门人,后为信陵君家中门客。当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时,他向信陵君提出窃符之计。

【译文】
那么,信陵君果真没有过错了吗?我说:也并非如此。我所谴责的是信陵君的私心。信陵君的地位不过是一个公子而已,魏国自有国王在位。赵国不向魏王求救,却恳切地向信陵君求救,这就是说,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平原君用姻亲的关系激发信陵君出兵,而信陵君也由于姻亲的关系,想尽快地去援救赵国,这就是说,信陵君只知道姻亲关系,而不知还有魏王。他窃取兵符,并不是为了魏国,也不是为了六国,只是为了赵国而已。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如果战祸不是发生在赵国而在他国,那么即便是关系到将会撤除魏国的屏障,甚至撤除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如果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并不是信陵君的姻亲,赵国即使灭亡了,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的。由此看来,赵王以及赵国的轻重关系,还抵不上一个平原君;而魏国的军队,本来是依靠它保卫国家的,而现在只不过供给信陵君的一个姻亲来使用。幸亏是战胜了,还可以说得过去;不幸战败了,自己和军队都成了秦国的俘虏,这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来所建立的基业去给姻亲殉葬,我不知道信陵君应该如何去向魏王请罪。窃取兵符的主意,是侯生提出来的,而由如姬来完成。侯生唆使信陵君窃取兵符,如姬替信陵君从魏王的卧室内偷出了兵符,说明这两个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

【三段】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⑦,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

【注释】
⑥曷若:何如,如何。⑦“如姬”句:如姬之父被人杀害,信陵君曾为之复仇,故如姬对信陵君深为感激。

【译文】
我认为信陵君如果要替自己打算的话,不如用赵国和魏国唇齿相依的利害关系去打动魏王;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战死于秦军阵前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一定会醒悟过来。侯生给信陵君出谋献策,不如面见魏王劝他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一定会醒悟过来。如姬有意要报答信陵君的恩情,不如乘魏王闲暇无事时,不分昼夜地劝他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一定会醒悟过来。这样的话,信陵君就不会对不起魏国,也不会对不起赵国;侯生、如姬二人就不会对不起魏王,也不会对不起信陵君。为什么不从这个方面去想办法呢?

【四段】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⑧,不知有秦王;虞卿⑨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注释】
⑧穰(ránɡ)侯:魏冉,秦昭襄王之舅父,曾任秦将军、相国,握有秦国军政大权。“穰侯”为其封号。⑨虞卿:赵孝成王时相国。他和魏国的魏齐曾为早年间的好友,其后魏齐遇难出奔,他为了帮助魏齐,竟弃官与之一起出走。赘旒(zhuì liú):旒,同“瘤”,多余的东西。

【译文】
信陵君只知道和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赵国,而不知道有魏王。宫内的宠姬,外界的邻国,卑贱的夷门看门人,又都知道魏国有个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那么一来,魏国只不过是存在一个孤立无援的魏王了。唉!自从社会风气败坏以后,人们都习惯于违背公道去结党营私,而忘掉了遵守气节、一心为公的准则。只有手握重权的宰相而缺乏具有威望的君主,只存在私人之间的仇恨而缺乏正常的义愤,如同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有贫贱之交,而不知道还有赵王。那时的国君长久以来就好像多余的摆设一样!从这点来说,信陵君的过错,就不单纯是窃符与否的问题了。他如果是为了魏国,或者说是为了六国,即便是窃取了兵符还是可以的;如果是为了赵国,或者说是为了一个亲戚,即便是向魏王去请求兵符并合法地拿到了,那也是一种过错。

【五段】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窃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注释】
履霜之渐:《易经·坤》:“履霜坚冰至。”说明行路时如踏到霜,则冰天雪地即将到来。

【译文】
然而,魏王也不能说是没有过错。兵符收藏在卧室内,信陵君又怎么能偷到手呢?信陵君对魏王毫无顾忌,而直接向如姬提出窃符的请求,说明他平日就了解到魏王的疏忽之处。如姬也不顾忌魏王,而敢于窃取兵符,说明她一贯依仗着魏王的宠爱。木头腐朽后蛀虫才会产生。古代的君主手握大权在上,朝廷内外没有不肃然听命的,那么信陵君又怎么能和赵国建立私人交往的关系呢?赵国又怎么能通过私人关系向信陵君求救呢?如姬怎么能牢记信陵君的恩情?信陵君又怎么能利用恩情来结交如姬呢?严冬的逐渐降临,哪能是一朝一夕之事!由这点说来,不仅大家不知道有国君,国君也把自己看做是多余之物了。

【六段】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葬原仲:原仲为陈国大夫,死后,其旧友季友(鲁国的公子)私自去陈国将其埋葬。孔子认为这是非礼的行动。翚(huī)帅师:鲁隐公时,宋、陈等国进攻郑国,宋国也要鲁国出兵,鲁隐公不同意,鲁大夫翚(即羽父)未得允许便帅师而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

【译文】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大臣们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作为君主大权旁落的鉴戒。《春秋》上记载过季友私葬原仲,羽父率兵伐郑的事。唉!圣人考虑问题是多么深远啊!

【评析】
本文的开头首先肯定了信陵君救赵这一行动本身并没有过错,然后再逐步深入地对他进行批判,这种写法在过去称之为“欲擒先纵”或“欲抑先扬”,在效果上可以起到立论公允的作用。在批判时,作者从各个角度进行了反复的论证,特别是在第三段中还替信陵君(也包括侯赢和如姬)设计出一个最佳方案,可谓面面俱到了。
语言通畅易晓,毫无晦涩之感,是本文的一大特点。作者十分推崇唐宋八大家的文风,主张文章的内容、写作的意图应该使读者一目了然。以本文而论,通篇几乎没有什么生僻词语。例如,在第三段中,作者认为可行的方案里,使用的都是平淡无奇、接近口语的句子。在批评魏王的第五段中,基本上也是这样。
阅读本文时,应该联系到当时的政治背景。唐顺之生活在正德、嘉靖年间,这正是一个“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的年代。君主大权旁落,宦官、奸臣交替把持朝政,因而作者为之痛心疾首而又不敢直抒己见,在文章中以“借题发挥”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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