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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明文 报刘一丈书

(宗臣)
【题解】
刘一丈,即刘玠,字国珍,号墀石,是作者之父宗周之友。“报”为回信之意,“一”为排行,“丈”为对男性长辈之尊称。本文虽属书信一类,实际上颇有讽刺小品的味道,它把当时的官场丑态惟妙惟肖地反映了出来,起到了针砭时弊的作用。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兴化(今属江苏)人,明嘉靖年间曾任刑部主事等职,因触怒权相严嵩而贬为福建布政参议,其后由于击退倭寇有功升任提学副使。他的作品主张复古,为明代“后七子”之一。著作有《宗子相集》行世。

【一段】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①,则不才②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③,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注释】
①馈遗(wèi):赠送东西。②不才:不成才的人,古人常以此自称,表示谦逊之意。③上下相孚:上下级之间要互相信任。孚,信任。

【译文】
远在数千里之外,时常接到老前辈寄来的信,以宽慰我对您的长久的思念之情,这已是太荣幸了;更何况蒙您赠给我礼品,我更加不知用什么来报答您呢!信中情意甚为殷切,从老前辈念念不忘我老父亲这一点来说,也可以知道我老父亲也是深深地思念老前辈的。至于您在信中用“上下要互相信任,才能、品德要和职位相称”的话来勉励我,我对这方面是深有感触的。我的才能、品德和职位并不相称,我自己知道;至于上下不能互相信任的毛病,在我身上表现尤为突出。

【二段】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④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⑤以私之。即门者持刺⑥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⑦,走⑧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⑨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固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人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注释】
④策:马鞭。这里作动词用,驱赶之意。⑤袖金:取出袖中存放的银子。袖,这里用作动词,取出袖内之物。古代常把零碎杂物放在袖内。⑥刺:类似现在的名片,用红纸书写姓名、官衔,在官场应酬时必用。⑦盥栉(ɡuànzhì):洗脸梳头。⑧走:跑,和现代用法不同。⑨亡:没有。南面:古代以面南而坐为尊。寿金:送礼的银子。古代在行贿时多借口为祝寿而赠,当时并不一定是对方的生日。官人:本意为出外居官的人,后泛指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或主人。这里指看门人。仆:自称的谦词。

【译文】
现在人们所说的信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天从早到晚骑着马奔波,等候在权贵人家的门前,看门人故意不进去通报,他就说出一些甜言蜜语的话,装出妇人那种搔首弄姿的丑态,从袖筒中取出钱贿赂看门人。即使看门人拿着他的名片进去通报了,可是主人也不会立即出来会见他,他只能站在牲口棚里夹杂在仆人和马匹中间,恶臭之气直冲衣袖,即使饥寒或酷暑在折磨着,也不敢离去。天快黑时,刚才那个接受过贿赂的仆人出来了,说:“相公劳累了,谢绝见客,请你明天再来。”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来。半夜里就披着衣服坐等天亮,一听到鸡叫马上就起身梳洗,随后便骑马前去权贵家敲门。看门人勃然大怒地问:“你是什么人?”他说:“昨天来过的客人啊。”看门人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勤快啊!难道相公在这个时候会出来见客吗?”他听到后感到十分羞耻,强忍着怒气对看门人说:“我也是无可奈何了,你就让我进去吧。”看门人又接受了他的贿赂后才起身进去通报。他又站在先前待过的牲口棚边。幸好主人出来了,面南而坐接见他,他立即诚惶诚恐地快步向前伏身在石阶下。主人说:“到前边来。”他便一再叩头,故意迟迟不肯站起来,等到站起身后就双手递上“寿礼”。主人坚决不肯接受,他便恳求收下;主人还是坚决不肯接受,他又恳求收下。然后主人便吩咐管家人收下了。他又跪下叩头,又故意迟迟不肯站起来。等到站起来后又连作了五六个揖才退了下去。出来后又向看门人作揖致谢说:“多蒙官人照顾我,日后我再来时,希望您别阻拦我。”看门人也还了他一揖,他便喜气洋洋地奔出大门。骑在马上遇到了自己的熟人,便手挥马鞭说:“我刚从相公家中出来,相公待我太好了,太好了!”还夸张地编造出一些炫耀自己的话。他的熟人听到后也因他受到相公的重视而产生了敬畏之心。相公在后来又信口对人说:“某人不错,某人不错。”听到的人也在心中考虑怎样交口称赞他。这就是世上的人所说的“上下要互相信任”。老前辈您说我能做到这样吗?

【三段】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注释】
岁时:过年和四季各节日。伏腊:夏伏和冬腊,古时也是节日。褊(biǎn)衷:心胸狭隘。长吏:上峰,上司。大言:说大话。在这里是自谦之词。

【译文】
前文所说的权贵之家,除了逢年过节的日子投一次名片外,我便整年不去了。偶尔路过他家的门口,我便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催马飞快而过,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我似的。这说明我的胸怀狭隘,因此长期得不到长官的喜爱,而我却更加毫无顾忌。我还经常口出狂言说:“人生自有命运安排,我只要安分守己就行了。”老前辈听了这话后,是不是会厌烦我这种迂阔的性格呢?

【评析】
宗臣只活了三十六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特别是参与政治活动的岁月,正是奸臣严嵩掌权的时期。作者本人也因撰文激怒了严嵩而被贬斥,所以他对当时官场的“上下相孚”的龌龊世态是有深刻体会的。在《报刘一丈书》中,他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把钻营者的奴颜婢膝,当道者的故作姿态以及守门人的狐假虎威,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像清人吴楚材所评论的:“写其丑形恶态,可谓尽情。”
文章的第一段基本上是书信中的套语,第三段则是申明作者的刚正不阿的居官之道,第二段才是全文的核心所在。在这一大段里,作者通过那个钻营者求见“相公”的全过程,形象地勾勒出一幅百丑图。文章的写法也颇有特色,它没有进行议论,而只是根据时间的先后集中在三个场面:进见前与守门人的周旋,进见时受到的凌辱,进见后的恬不知耻、自鸣得意。这种近于白描的手段比直接评论更为有力。
在语言的运用上,作者的功力真是妙不可言。例如,在钻营者向当道者行贿时,他是这样写的:“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几个“故”字把这些小丑的忸怩作态的面目充分暴露在读者面前,令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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