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明文 尊经阁记
(王守仁)
【题解】
根据本文最后一段的介绍,尊经阁是山阴县令吴瀛奉郡守南大吉之命,在重修稽山书院时,于书院后修建的。其目的是为了把人们引到圣贤之道,从而达到振兴地方的愿望。作者写作本文,一方面诠释了“尊经”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则借机阐述了自己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余姚(今属浙江)人,明孝宗时曾任兵部主事。武宗初年,因触犯宦官刘瑾,被贬为龙场(今贵州修文县境内)驿丞。刘瑾倒台后,复被起用,累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安伯,死后谥文成。他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主张“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乎吾心”,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的代表人物。同时,他也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善于将抽象的哲学思想用通俗的语言进行表达。
【一段】
经①,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注释】
①经:指儒家奉为经典作品的《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乐经》《春秋》等六部著作。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它存在于天时叫做命,依托在人身时叫做性,支配人身时叫做心。心、性、命,其实都是一种东西。
【二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②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②亘(ɡèn):贯穿,贯通。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它反映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同情之心,就是羞恶之心,就是谦让之心,就是是非之心。它反映在人的处世之道上,就是父子间的亲情,就是君臣间的忠义,就是夫妻间的名分,就是长幼间的次序,就是朋友间的诚信。这些同情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这些亲情、忠义、名分、次序、诚信,都是前面所说的心、性、命。
【三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③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④;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⑤;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③阴阳:古代哲学用语,指两种对立的物质或现象。④《礼》:指相传为周公所作的《周礼》,如加上《仪礼》《礼记》则合称“三礼”。⑤《乐》:《乐经》,该书秦后已失传。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是永恒不变的道理。用它来说明自然界阴阳对立变化的,就叫做《易》;用它来说明法制政务如何实施的,就叫做《书》;用它来说明歌咏感情表现的,就叫做《诗》;用它来说明礼仪制度的重要的,就叫做《礼》;用它来说明欣喜平和的心情的,就叫做《乐》;用它来说明真伪邪正的区别的,就叫做《春秋》。从自然界阴阳对立变化,以至于真伪邪正的区别,都是一样的,都是前面所说的心、性、命。
【四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⑥;《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注释】
⑥消息:意同“消长”。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叫做六经。六经并非是别的东西,就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不变的道理。所以《易》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阴阳对立变化的;《书》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法制政务的;《诗》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歌咏感情的;《礼》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仪礼制度的;《乐》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欣喜平和的;《春秋》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真伪邪正的。君子对待六经,要从自己心中的阴阳对立变化进行探索并推行它,这才是尊重《易》;从自己心中的法制政务进行探索而施行它,这才是尊重《书》;从自己心中的歌咏感情进行探索而触发它,这才是尊重《诗》;从自己心中的仪礼制度进行探索而发扬它,这才是尊重《礼》;从自己心中的欣喜平和进行探索而及时表现,这才是尊重《乐》;从自己心中的真伪邪正进行探索而及时区分,这才是尊重《春秋》。
【五段】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⑦,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⑧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⑨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注释】
⑦人极:在这里指为人的道德规范、标准。⑧记籍:登记。⑨影响:影子和音响。引申为非本质的表面现象,和现代用法不同。硁(kēnɡ)硁然:固执己见的表情。窭(jù)人:穷人。嚣嚣然:自得的样子。
【译文】
古代圣人建立做人的准则,担心后代人会失掉它,因而著述了六经。就好像富人家的父祖辈担心他的家产和库存积蓄到了他的子孙后代时,可能会弄得遗亡散失,终于穷困潦倒而无以为生,便把家里所有的财富登记造册后留给他们,使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守着这些家产和库存积蓄终身受用不尽,从而可免去陷于困境之忧。所以说,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册,六经的内容实质,都存在于我们心中。这就好像家产和库存积蓄的门类是形形色色的,都保存在自己家里,而那些账册只不过是这些物资的名称和数量而已。可是世上的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索六经的实质,而只是去考证一些表面现象,纠缠于文字训诂一类的枝节问题,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那就是六经了。这就好像那些富人家的子孙,不去珍视并享用家产和库存积蓄,而让它一天天地流散丢失,以致沦落成为穷人、乞丐,却还指着那些账册扬扬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家产和库存积蓄啊。”那些读书人的行为和这种情况又有什么不同?
【六段】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注释】
辨:通“辩”。贼:伤害,作动词用。
【译文】
唉!六经的学问,它在世上不被人重视,已经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崇尚眼前的功利,崇尚歪理邪说,这就叫做混淆经义。专抠字眼,一味死记硬背,沉溺于一知半解,用来蒙蔽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做侮慢经文。言过其实,竞相诡辩,掩饰自己的险恶用心和卑鄙伎俩,妄图在世上进行学术垄断,还以为自己精通六经,这就叫做伤害经书。像这些人,简直是把上面所说的账册也都割裂毁弃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尊重六经呢?
【七段】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越城:浙江为古代越国属地,越城即今浙江绍兴。渭南:今属陕西。山阴:今属浙江绍兴市。慝(tè):邪恶之人或事。谂(shěn):劝告,规劝。
【译文】
绍兴原来有一所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冈,已经荒废很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在治理民政之余,痛感没落的学风已呈支离破碎之势,便准备用圣贤之道来进行开导。便命令山阴县县令吴瀛扩建书院并整修一新,又在书院后面建造一所尊经阁,说:“六经纳入正道,百姓就会振兴,这就不会再有邪恶之事了。”尊经阁建成后,南知府请我说几句来劝诫广大的读书人。我既然推辞不掉,便给他写了这篇记文。唉!世上的读书人,如能从我的意见中去探索他心中的六经大义,那就大概能懂得如何才算是尊经了吧!
【评析】
本文名为尊经阁作记,实际上只有结尾一段,用极为概括的语言涉及这个阁的有关方面,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在阐述作者的哲学思想,即“心外无物”的世界观,可以说是一篇别开生面的文章。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评论:“阳明先生一生训人,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记略,已具备矣。”可以说,本文是浓缩了的阳明学说的全貌。
论证层层深入,正反论据互见,是全文的一大特点。文章先从六经的不同表现形式谈起,继而结合了人际关系的各个方面说明了六经是“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的“常道”,它作用于人生的整体,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接着,作者不厌其烦地从六经的核心内容、学习方面进行全面地分析。而后又对那些舍本逐末的“世之学者”的错误认识和不良倾向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批评和斥责。直到结尾时,即便是介绍写作本文的缘由,作者也还语重心长地希望“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首尾贯通一气,中心非常明确。
在行文上,全文多用排比句,而且是同一句式多次出现。如第二、三、四段的开头都是这几句话:“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表面看起来似乎是重复,实际上这是作者所要强调的内容。同时,这种手法在结构上还起到了加固作用,把这几个段落牢牢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此外,在比喻的运用上,在用词的灵活多变上,都显现出作者一定的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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