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秦文 范雎说秦王
《国策·秦策三》
【题解】
本文记述范雎初见秦昭王时的情景。秦昭王时,以宣太后及其弟穰侯为主的贵族集团把持朝政,成为秦王朝的内部隐患,昭王欲除之而无策。适逢范雎在魏受辱而入秦亡命,秦昭王秘密召见,求其献策。范雎则故作姿态,唯唯再三,试探昭王的真心、深心、决心,反复表明自己的忠心,对昭王急欲求教的秦国现实政治问题,则点到为止,并不尽言。
范雎终受秦王器重,拜相封侯;而范雎也对秦国的内政、外交起了重大作用。对内剪除擅权的贵戚重臣,以加强秦王的集权;对外实行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把近邻韩、魏列为向外扩张的主要目标。秦王一一采纳,付诸实施,国势日盛。
【一段】
范雎①至,秦王庭迎范雎②,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③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④?”范雎曰:“唯,唯。”有间⑤,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⑥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注释】
①范雎(jū):也作范且,或作范雎(jū),字叔,战国时魏人。初为魏中大夫须贾家臣,因事为须贾所诬,又遭魏相魏齐遣人笞击折肋。入秦,深受秦昭王信任重用,拜相,封应侯。是战国时著名的政治家。②秦王:秦昭王赢则(前324—前251),秦惠王之孙,秦武王之异母弟。公元前306年至公元前251年在位。由养母芈(mǐ)八子伙同她的异父弟魏冉拥立为王。封芈八子为宣太后,魏冉为穰(ránɡ)侯,封宣太后同父弟芈戎为华阳君。庭迎:降阶而迎。③屏(bǐnɡ):屏退,使……退避。④幸教:赐教。幸,敬辞。⑤唯,唯:恭应之辞,应答而不表示可否。有间(jiàn):过了一会。⑥跽(jì):长跪。两膝着地,上身挺直。古人席地而坐,当急切表示恳请、恭敬时,采取这种姿势。
【译文】
范雎到了秦国,秦王在宫庭前迎接范雎,很恭敬地行宾主之礼。范雎辞谢逊让。这一天秦王会见范雎的场景,看到的人没有不显出惊讶失色的。秦王屏退身边侍从,殿中除了他和范雎,空无一人。秦王跪着上前请求说:“先生用什么来指教我呢?”范雎含糊地说:“啊,啊。”过了一会,秦王再一次向他请教。范雎道:“啊,啊。”如此反复再三。秦王长跪道:“先生不愿意开导我吗?”
【二段】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⑦,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⑧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⑨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注释】
⑦吕尚:姜姓,吕氏,名望,字子平,俗称姜太公。文王:姬昌,商末周初周族领袖。商纣时为西伯,其子武王姬发,灭商朝建周朝后,追谥为文王。据《史记·齐太公世家》,吕尚垂钓于渭水北岸,文王出猎,遇吕尚,与语大悦,载与俱归,立为师。文王尊称他为“太公望”,故又称吕望。后佐武王灭纣。⑧渭阳:渭水北岸。水之北山之南为阳。⑨已:通“以”,因为。或释为“后来”,亦通。擅天下:拥有天下。擅,占有,据有。即使:假若。文、武:文王与武王。无与:没有成就大业的辅臣。羁旅:长久旅居他乡。骨肉:喻至亲,指秦昭王与其母宣太后等人的关系。昭王是武王的异母弟,武王无子,死后,诸弟争位。宣太后的异父弟魏冉掌兵权,拥立十九岁的昭王即位。由宣太后当权,魏冉为相。陋忠:犹言愚忠。
【译文】
范雎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对您。我听说当初吕尚遇见文王时,只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翁罢了。像这样情况,说明他们的交情是很浅的。只因一席话而被文王立为太师,同乘一辆车回去,这是因为他们谈得很深的缘故。所以,文王果然依靠吕尚而获得成功,终于拥有天下而成为帝王。倘使当时文王因与吕尚生疏而不深谈,这样周就没有称天子的德行,文王、武王也就不可能建立他们的帝王大业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客居他乡的人,与大王的交情疏浅,可我想要说的,又都是纠正君臣关系的大事,涉及与您有骨肉之情的人。我真想表达我对您的一片愚忠,但不知大王内心是怎么想的。所以大王再三催问而我没有回答。原因就在于此。
【三段】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菱夫,无以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注释】
厉(lì):通“癞”。被(pī):通“披”。狂:狂人,疯子。乌获:秦国大力士。秦武王爱好举重,故任用乌获为大官。奔、育:孟奔、夏育,皆为卫国的勇士。孟奔即孟贲,相传能生拔牛角。夏育能力举千钧。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楚平王杀其父伍奢、其兄伍尚,子胥奔吴,助阖闾夺得王位,并助阖闾伐楚成功。橐(tuó):袋子。昭关:在今安徽含山北,春秋时吴、楚之界,两山对峙,因而为关。相传伍子胥逃亡至此,楚于关前遍悬通缉子胥的告示,子胥一夜急白了头,后让人装入口袋才蒙混过关。菱夫:姚本《战国策》作“菱水”,《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作“陵水”,司马贞索隐引刘氏语谓“陵水即栗水”,亦即溧水,在今江苏溧阳县境。“菱”为“陵”的借字,“夫”是“水”的误字。蒲伏:或作“蒲服”,即匍匐。吴市:指今江苏溧阳。阖闾:即吴王阖庐,名光。使刺客专诸杀吴王僚而自立,在伍子胥和孙武等佐助下,破楚而称霸。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不听,佯狂为奴。接舆:皇甫谧《高士传》称春秋时楚人陆通字接舆,佯狂避世。未闻箕子、接舆有漆身为厉之事。蹶(juě):僵仆,跌倒,此指死亡。保傅:古代保育、教导太子等贵族子弟的官员,此处指左右近臣。宗庙:祭祀祖先的宫室。国君宗庙的存废,表示其统治权的延续或灭亡。借指王室、国家。
【译文】
“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讲话。明知今天把话说出来,明天就可能被处死,可是我并不害怕。只要大王真正肯听信并且实行我的主张,死亡不足以成为我的祸患;流亡不足以成为我的忧虑;浑身涂漆而生癞疮,披头散发而成癫狂,不足以成为我的羞耻。五帝那样圣明的人也终会死,三王那样仁爱的人也终会死,五霸那样贤能的人也终会死,乌获那样的大力士也要死,孟奔、夏育那样的勇士还是要死。死,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处在必有一死的情势下,能够对秦国稍有益处,这是我的最大心愿,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夜里赶路白天躲藏,到了溧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充饥,只好爬行着向前,在吴国的街市上乞讨,但他终于使吴国振兴,使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进献的谋略能像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拘禁起来,永远不能再见大王,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我还忧虑什么呢?箕子漆身而浑身癞疮,接舆披发假装癫狂,可他们对殷朝和楚国并无贡献。假如我和箕子、接舆有同样的行为,可以对我钦佩的明主有所帮助,这是我的莫大荣幸,我有什么可耻辱的呢?
“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见我因尽忠而身亡,因而闭口不言,裹足不前,没有谁再肯来秦国罢了。大王您上怕太后的威严,下受奸臣的迷惑,身居深宫之中,摆脱不了保傅的约束,终身被人蒙蔽,没人帮您明察奸佞。这样长此以往,大则使宗庙毁灭,小则自身孤立危险,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至于我个人受困遭辱的事情,杀戮流亡的祸殃,我是不会畏惧的。如果由于我的死而使秦国得以大治,这比我活在世上而无益于秦还要好得多呢。
【四段】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不肖:不贤。慁(hùn):打扰。幸:宠幸,此处有庇护、顾念的意思。再拜:拜两次,表示礼节隆重。
【译文】
秦王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呀!秦国地处偏远,寡人又愚昧无能,幸得先生光临,这是上天让寡人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寡人能够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顾念先王不肯遗弃他的子孙的缘故啊,先生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事情无论大小,上到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寡人的诚意。”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向范雎也拜了两拜。
【评析】
范雎初见秦王,既不像初出茅庐时的苏秦那样锋芒毕露,也不像已为秦相时的张仪那样咄咄逼人,而是谨言慎行,唯唯再三,欲言又止。这是为什么?
说客游说人主实非易事,弄不好会有生命之虞。范雎以一籍布衣的身份游说秦昭王,正如他所说“交疏言深”,这时,他对秦王的心理状况与性格特征还不十分清楚,秦王喜欢听什么,想要干什么,他还没有准确的把握。因此,他必须先加试探,察言观色。他要贡献于秦王的谋略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废逐把持朝政的以宣太后、穰侯为首的“四贵”。而秦王与他们有骨肉之亲,并且是在他们的拥立下才得以即位的。范雎明白,若稍有不慎,就会“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言甚深而交情甚浅,范雎能不顾虑吗?所以他吞吞吐吐,疑虑重重,回环往复,拖拖沓沓,而同时却又引古论今,援他况己,旁敲侧击,铺张扬厉。一方面对秦王反复进行试探,看他是否真心信任自己,是否能听从建议摆脱骨肉之亲的羁绊而自强自力;另一方面又反复申述自己对秦昭王的无限忠诚。在“何患乎”“何忧乎”、“何耻乎”的层层叙述中,对秦昭王展示自己的忠心,甚至表示“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好像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段说辞,淋漓酣畅,委婉周密,恳切动听。终于瞅准时机,于云山雾罩之中微露真意:“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这段话说白了就是:你的处境危如累卵,有了我你才会安然无恙。表面上是强调秦王与秦国的危险,实际上是为自己能得到重用作铺垫。这就是谨慎精明、老练的范雎,一个不同于一般纵横家的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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